七月初三,京師暑氣蒸騰,蟬聲織網。
新帝君淩在紫宸殿批完最後一道折子,已是寅正三刻。
內侍捧來冰鎮梅湯,他抿一口,眉頭仍蹙著。
案頭攤著兩本折子:左都禦史請修北境長城,工部卻奏報國庫空虛;另一本,則是禮部再提遷都之議,說南都“水甘土厚,龍氣尤旺”。
帝君淩以指尖輕叩第二本折子,聲音低啞:“再旺的龍氣,也護不住一寸被鐵蹄踩過的疆土。”
次日黎明,他留下一道“朕親巡北塞,毋擾民間”的手諭,隻帶四名輕騎、一名向導,悄悄出京。
京師仍沉浸在太平的夢裡,無人知道那襲玄色披風,已掠過風霜。
七月初九,北境恰起沙塵。日頭像被砂紙磨過,昏黃而鋒利。
君淩勒馬立於烽台廢墟之上,俯瞰殘垣與焦土。
三月前,胡騎由此破口,屠戮三千。如今風過,仍帶血腥。
老卒蹲在壕邊拿豁口碗喝粥,見有人來,隻當尋常軍官,遞碗道:“喝口熱的,彆嫌粗。”
君淩接過,粥裡浮著幾粒稗穀,入口卻極甜。
老卒絮絮叨叨:“口子若再不開糧,今冬隻能啃樹皮。弟兄們守土,最怕的不是死,是死後還被罵一句‘廢物’。”
君淩沒說話,解下腰間佩玉,悄悄塞進老卒掌心。那玉刻著“淩”字,冰涼沉實。
夜裡,他宿在烽台殘牆下,鋪一張粗氈。沙粒擊打鐵甲,如鼓點催人清醒。
他想起京師金鑾殿上那些“天子居中,四夷自服”的高論,忽覺刺耳。
次日拂曉,他幫兵士搬礌石、修壕溝,手指磨出血泡。
血泡破裂,沙粒鑽進肉裡,疼得鑽心,他卻笑了:原來疼,才是“擁有”的開始。
很多隨從看在眼中,心裡覺得這位新帝恍惚變了一個人似的。
如果說君淩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像是黑夜中蟄伏的貓頭鷹,隻為登上那最高職位,除掉所有對他皇位覬覦的人。
而如今的他卻真的是在乾實事,為民請命,上了一次戰爭以後,恍惚明白了許多道理,以前他對攝政王多有忌憚,可如今卻明白,如果連他也不在了,能保衛疆土的人就又少了一個,而他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七月十五,中元夜。
京師放河燈,北境無河,隻有一條乾涸的古溝。
兵士們把寫有陣亡同伴名字的布條纏在箭杆上,射向夜空,權當寄燈。
君淩也取一支箭,撕下袍角,寫:“朕來遲,勿怪。”
箭破夜空,轉瞬不見。
他抬頭,月瘦如鐮,割得胸腔發澀。
那一刻,他明白:所謂“江山”,不是玉璽下的錦緞地圖,而是這些粗糲的手、豁口的碗、夜裡疼醒的骨。
七月二十,京師收到驛報:帝君回程。百官迎於德勝門,卻見禦駕風塵仆仆,甲胄未解。
君淩第一句話:“北境暫不棄,遷都之議,再違者斬。”
群臣跪伏,無人敢抬頭。當夜,紫宸殿燈火徹亮。
他召來戶部、兵部、工部,連夜核賬:
“朕算過,若停建南都宮室三年,可省銀一百二十萬兩;再減宮內織造一半,又可省三十萬。兩項合起,足發北境軍餉兩年。”
戶部尚書顫聲:“可……後宮與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