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的建議是戰略層次的分析。
他侃侃而談,語氣和表情都很真誠,語調更是力求溫和,顯得風度極好。
趙春樹和中村豪出於禮貌,也都在儘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付出最大的耐心傾聽。
但由於寧衛民這番言論太過重要,直接影響到師徒二人對未來的規劃,以及他們所選擇方向的正確性。
所以出於“關心則亂”和“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原故,這師徒倆哪怕再極力掩飾,但他們的臉色和神情,還是暴露了他們情緒上的劇烈震蕩,以及內心所產生的巨變。
一開始,他們的情緒還充滿抵觸和不快。
趙春樹眉頭緊皺,尚且能做到故作鎮定。
中村豪的手指則在桌下攥成拳頭,眼神就像淬了火。
但逐漸他們的態度就變了。
在寧衛民的陳述利弊的過程裡,趙春樹屏氣凝神,眼神逐漸聚焦在寧衛民的臉上,連眨眼都變得格外吝嗇。
中村豪的眼睛則瞪得溜圓,呼吸逐漸急促,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聲音。
到最後,寧衛民撥打算盤珠子把賬目給他們分析完了,師徒倆的情緒也重新達到完全統一了。
兩個人都變得失魂落魄,如同掉了魂兒一樣徹底陷入了徹底的沉默不語中。
不為彆的,就因為寧衛民幾乎完全戳破了他們虛假的虛榮心和安全感,道出了他們這些人外強中乾的脆弱性,讓他們最後的依仗和原本的計劃顯得那麼可笑。
什麼箱屋一家?
什麼獨立家族?
不過是主動自我流放的喪家之犬而已。
他們自以為被動防守熬出頭來,就能苦儘甘來呢?
現在才發現,原來都是自己騙自己,是白日做夢一樣的奢望。
沒有什麼比實際經營狀況和能夠拿到手裡的錢來得更打臉了,他們自己最清楚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寧衛民說的沒錯,他們一貫認為合情合理生存方式毫無前景,未來隻會更加黑暗,更無望。
不打破固有觀念,隻能深陷困境之中,處處被生活蹂躪。
趙春樹怕了。
寧衛民的話,讓他看到自己會迎來晚景淒涼的未來。
今後大概率每天為了入不敷出的組織發愁,他的手下和兄弟們會食不果腹,意誌消沉。
哪怕自己能壽終正寢,但也許直至自己彌留之際,或許還在為生前的債務和組織的未來發愁……
中村豪也怕了。
他從寧衛民的分析中,看到的未來是自己能力不足,師父老邁後,更是獨力難支,沒辦法守成。
師父交給他的箱屋一家會被外地吞並,自己也許會身陷囹圄,甚至是橫死街頭……
但話說回來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們這麼清楚的分析出長久以來收支不平衡的問題出在哪裡。
讓他們如此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組織錢財流失的大窟窿究竟在哪兒。
正所謂不破不立,在經曆了一次痛入骨髓的醍醐灌頂,發現了人的慣性思維才是困住自己的牢籠之後,同時也就意味著他們即將大徹大悟。
毫無疑問,既然明明知道這條路走不通,誰還傻到非得去撞南牆?
對他們來說,現在隻有一個問題了——倒底該怎麼辦?
而這個問題答案其實也已經是明擺著的了。
也隻有推到認知這堵牆,才能真正獲得希望,在變局中找到新出路。
能夠幫助他們做到這一點的人,自然就是幫助他們看清自身問題的寧衛民,也隻能是這個聰明絕倫的寧衛民。
所以當趙春樹抬起頭再看向寧衛民的時候,他眼神裡已經有了痛下決心的堅定。
“寧先生,我果然沒看錯人。你剛才的話發人深省,徹中要害。我決定了,我確實不想讓大家再去打打殺殺,如果真的有其他的路可走的話,我願意徹底放棄現有一切,選擇回歸主流社會。隻是我們就眼下這個條件,真不知道還能乾什麼正經生意。所以還要請你費心,幫我想想具體的辦法。”
中村豪則驟然一驚,他可沒有自己師父這麼快就完成了思維模式上的轉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愣了半晌,最終還是搖搖頭。
他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忠厚直率就是他全部的性格底色,索性乾脆選擇了相信師父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