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翔雄的家離他的殯儀館禾木齋場,不過三條街的距離。
距離近到即便深夜要加班,他也能先回家扒口熱飯,再踩著路燈的影子折返殯儀館,把第二天的送葬流程一一核對清楚。
因此他經常回家吃飯,吃過晚飯,又回到殯儀館。
或許在彆人眼裡,殯儀館是個晦氣的賤業。
可和田翔雄卻從不對自己的營生感到羞恥,反倒最恨那些拿“給死人化妝”開涮的渾話。
這年頭,有本事換飯吃就該被尊重。
如今的日本是現代的日本,早不是封建時代了。
殯葬從業者不再是被劃進“穢多”的邊緣人,遭人戳著脊梁骨歧視。
尤其在這經濟垮台的年月,自殺率像瘋長的野草,殯葬業這行反倒成了社會離不開的“香餑餑”。
甚至因為供小於需,早就成了被許多人追著懇求和奉承的職業。
尤其最近這段時間,看著電視裡那些前陣子還在銀座揮金如土、把香檳當水喝,如今抱著縮水股票在證券行哭天搶地的投機者,和田翔雄心裡就透著股子看好戲的優越感。
不為彆的,生而為人,最大的幸福,難道不就是和彆人比較嗎?
他總是忍不住這麼想——你們這些家夥,賺的是鏡花水月的泡沫,風一吹就破。
現在怎麼樣,跳樓上吊反而給我帶來了額外的收入。
還是殯儀館好啊,投機的錢來得快,去得更快,哪有我“死人飯”吃的安穩。
我賺的錢,可是實打實落進保險櫃,比你們那些廢紙般的股票牢靠百倍。
這還不算,和田翔雄和太太在自己家裡吃晚飯的時候,心裡也會泛起源於職業的驕傲。
要知道,當下的社會環境下,大多數的人家都開始拒絕奢侈品了。
好多家庭連和牛的邊都摸不著,甚至有不少人要靠政府救濟才能糊口。
而他們家的餐具櫃上卻擺著新年剛添的九穀燒瓷器,餐桌上鯛魚刺身泛著新鮮的光澤,和牛的油花在白瓷盤裡凝著琥珀色的光,這些都是如今尋常家庭連想都不敢想的硬菜。
所以和田老板夾起一塊和牛,嚼著滿嘴的醇香,就會感到自己很成功,很幸福。
飯後,當他學著大學裡教授的派頭,點了支古巴雪茄,又倒了杯老人頭威士忌給自己,享受著琥珀色的酒液滑入喉嚨,暖意從胃裡散到四肢百骸的滋味。
他就更是對自己的生活無比滿意,感覺活在人間的天堂。
等太太端著切好的網紋蜜瓜走進客廳,和田翔雄還正對著電視裡股市暴跌的新聞冷笑呢。
屏幕上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前兩年還在電視上大談“資產翻倍”,如今卻對著K線圖抹眼淚,在他的眼裡真是滑稽。
“今晚還要回齋場?”
太太把蜜瓜放在茶幾上,銀叉插著的果肉水潤飽滿,這希罕物現在東京的超市裡論片賣,那些破產的投機者怕是連聞都聞不起。
和田老板點點頭,指尖的雪茄燃出紅點,煙霧則從他的口中徐徐吐出。
“明天還有五六場告彆儀式,晚上我還得過去看看,檢查一遍才能安心。”
“最近工作很辛苦啊,你的身體受得了嗎?”太太不無擔心的問。
他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殯儀館的停屍間早就滿了,光警察局每天通知去拉的自殺者就有十幾個,而且數字還在往上漲。
以前這些屍體都歸公立火葬場管,現在政府掏錢送到私人殯儀館,明擺著是公立機構已經沒辦法應付這些搶著去投胎的屍首了。
“放心好了。我才五十九歲,距離退休還早呢。何況生意這麼好,收入也會增加啊。這難道不好嗎?”和田老板笑著說。
然而太太坐下看電視,非但沒有放心的神色,反而歎了口氣。
“家裡的生意好自然是好事。可兒子和你的情況截然相反。立仁說他們公司要裁人,他因為房貸和車貸,愁得覺都睡不好。”
和田老板拿起一塊蜜瓜塞進嘴裡,甜汁在舌尖爆開,他滿不在乎地衝著太太擺擺手。
“既然這樣,明天你去銀行取一百一十萬円,先卡著贈與稅的邊界給立仁用吧,再多了要上稅。過幾個月,你可以用孫子的名義再給他一次錢。如果還不夠,再用孫女的名義。”
隨後,他嘴裡不由埋怨兒子。
“立仁這小子就是實在,有難處不知道說,接受家裡的饋贈,總比去外麵借金融公司的錢要強。對咱們來說,哪怕他的公司倒閉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回家裡來,讓他繼承我的殯儀館好了。”
太太笑逐顏開,連聲稱是,可下一秒,和田卻忽然愣了神。
因為電視裡忽然播放新聞,說有數十人在台場展開械鬥激戰,死了五個人被抓十三人。
警方現在懷疑參與者是稻川會和山口組這兩個日本首屈一指的幫派的成員。
甚至懷疑這兩個幫派已經蠢蠢欲動要為搶奪地盤開展戰爭了。
而這則新聞也把多年前幾乎已經被忘記的那些記憶讓和田重新想了起來。
二十年前珠寶店的血光突然闖進腦海,一張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的人臉,讓他握著威士忌杯的手猛地收緊,杯壁的涼意讓他打了個寒顫。
曾幾何時,年少輕狂,又出身貧寒的他,也是街頭雅庫紮的一員。
要是當年沒退出的話,他現在要麼橫屍街頭,要麼蹲在監獄裡啃冷飯團了。
又哪有機會享受這安穩日子。
好在時間是最好的麻藥,那些黑暗的過往漸漸淡去,他現在是受人尊敬的“和田老板”,再也不用去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了。
他隻想這樣平平靜靜過下去,直到最後在自己的殯儀館裡睡進棺槨中,被家人風風光光送走。
然而生活中的某些變化總是不儘人意,出乎意料的情況總會突然而至。
蜜瓜的甜意還沒散儘,起居室的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像一把冰錐紮破了客廳的暖霧。
為了不乾擾和田翔雄的工作,隻要他在家,家裡的電話向來都是他接。
和田太太下意識往沙發裡縮了縮。
和田翔雄則皺著眉起身,把杯底最後一口威士忌灌進喉嚨,一邊走向電話一邊琢磨,會是誰的電話。
從個人角度出發,他當然希望電話是警察局來通知拉屍體的,最擔心的莫過於殯儀館禾木齋場的正常工作出了問題,下屬沒轍了,電話找他求助。
他抓起聽筒,語氣儘量保持平靜,“喂,這裡是和田家,請問哪位?”
結果電話那頭的聲音,卻瞬間讓和田翔雄的血液都凍住了。
“兄弟,好久沒聯係了。我是趙春樹。我們見一麵吧,有事兒跟你談。”
胃裡的威士忌和蜜瓜立刻翻江倒海,和田翔雄差點摔倒,他扶著牆才沒癱下去。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剛剛才想起這段最不願觸碰的往事,最不想發生的事就發生了,最不想聯係的人就自己找上了門。
沒錯,趙春樹當年曾經是他的老大,更是他的恩人。
想當初,他們一起搶劫珠寶店後,若不是趙春樹幫他處理掉那具屍體和贓物,把贓款如數分給了他,還替他遮蓋下所有罪責,允許他脫離江湖,與過去割裂。
他彆說有能力創辦自己的事業了,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那時候他感激涕零,曾經拍著胸脯說要一輩子報答趙春樹的恩情。
可將近三十年的安穩日子過下來,娶妻生子之後,那份感激早被柴米油鹽磨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