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和他的手下們沉浸在豐收的狂喜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車隊後方約百米處,一輛不起眼的深灰色伏爾加正悄無聲息地滑過莫斯科空曠的街道。
九十年代初的莫斯科,街上車輛稀少得可憐。物資奇缺,汽油更是緊俏物資,私人轎車是極少數特權階層才配擁有的奢侈品,劉東偷的這輛車不知道是哪個有錢人停在那的。
街上偶爾駛過的,多是噴著黑煙的老舊公交車、笨重的卡車,或是同樣破敗的拉達、莫斯科人牌小車。
因此,這幾輛滿載“戰利品”的皮卡在街上頗為顯眼,卻也因為這份“顯眼”和車內眾人的誌得意滿,讓他們放鬆了對外界最基本的警惕。
劉東開得不緊不慢,始終與前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時近時遠,時而借助前車變道或轉彎時稍稍拉近距離觀察細節,時而又自然地放緩速度,讓一兩輛慢吞吞的公交車出現在中間作為緩衝。
前方,伊爾乘坐的頭車打了個轉向燈,拐進了一條更窄的、通往工業區的支路。路麵更加破損,兩旁是紅磚砌成的舊廠房,窗戶大多破損,寂靜無聲。
劉東沒有立刻跟進去。他將伏爾加緩緩停在支路入口對麵一個廢棄的報刊亭旁,熄了火。他靜靜等待了大約三十秒,確認皮卡車的引擎聲正在遠去才重新啟動車子,以比剛才更慢的速度,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條支路。
獵手,已經悄然就位。而滿載贓物、興高采烈的獵物,對此一無所知。
伏爾加在坑窪的支路上顛簸前行,發出老舊彈簧的呻吟。前方筆直的路伸向一片灰蒙蒙的廠區深處,視野裡早已沒有了皮卡車隊的影子,隻有車輪揚起的細微塵土在空氣中緩緩舞動。
劉東握著方向盤,開出去約莫兩百米,右側一扇高大的、鏽跡斑斑的綠色鐵製大門闖入視線。
門內隱約傳來混雜的喧嘩聲——男人粗糲的哄笑、零星的叫罵、金屬物品碰撞的脆響,還有發動機未曾熄火的低沉轟鳴。
大門並未完全緊閉,留著一條縫隙。就在車子一閃而過的時候,劉東看到那幾輛皮卡赫然停在院子裡,伊爾那壯碩的身影正在指揮著,背對著門口,手臂揮舞。
沒有停留,甚至沒有刻意減速。伏爾加平穩地滑過了大門,知道了黑幫的老巢剩下的就是晚上的事了。
一路無事,當他將伏爾加穩穩停回原先的路旁時,周圍和他離開時一樣安靜。
下了車,劉東沒有立刻轉向東市場去找張曉睿。他沿著冷清的馬路,徑直朝前走去。
莫斯科的街道上,讓人感覺色彩是稀缺的——建築物是暗沉的,行人的衣著是晦暗的,連空氣都帶著一種煙塵與煤灰混合的灰敗感。
街上的車輛不多。偶爾駛過的“伏爾加”或“拉達”轎車,也像喘著粗氣的老人,發出疲憊的轟鳴。更多的,是鏽跡斑斑、擠滿了人的老舊公交車。
視線所及,那些曾是工業力量象征的工廠,此刻寂靜得可怕。廠區鐵門緊閉,鏽蝕的鎖鏈在風中發出細微的的摩擦聲。
圍牆上“五年計劃四年完成!”的標語早已斑駁褪色。廠區周圍,原本該是上下工的人潮湧動,如今隻有零星幾個裹著舊工裝的男人,袖著手在緊閉的大門前徘徊,或蹲在牆角沉默地抽著劣質煙卷。
而最觸目驚心的,莫過於商店,裡麵不再是誘人的貨品陳列,而是空空如也的木架,或者象征性地擺著幾罐單調的罐頭。
偶爾有運貨卡車停在某家商店後門,消息會像野火一樣無聲蔓延,瞬間聚起一條漫長而沉默的隊伍。
人們緊緊挨著,手裡攥著皺巴巴的盧布和購物袋,眼神裡交織著焦慮與一絲渺茫的期待。
在拐過一個街角,劉東正好看到有一群人奔跑過來排隊,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商店招牌上的字,就被人流夾在中間。
劉東索性也不走了,也跟在隊伍後麵慢慢往前挪動。走了一會他才向緊挨在他前麵的一位婦女低聲問道:“大嬸,打擾一下,請問……這是在買什麼?”
那婦女聞聲轉過頭來。她體格異常健碩,裹著一件男式風格的深藍色外套。她用一種詫異的目光上下掃了劉東一眼。
“黃油和雞蛋,”
她甕聲甕氣地說,但發音刻意放緩了些,仿佛在確認他是否能聽懂,“小夥子,你是華國人吧?這排隊是買黃油和雞蛋的,你難道不知道麼?”
她語氣裡的詫異顯而易見,似乎在問,你怎麼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就排進來了?
劉東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我剛從華國來,真沒想到……莫斯科的物資這麼緊張。”
“剛來?哦……”
婦女重重地“唉”了一聲,仿佛把身體裡積壓的鬱悶都吐了出來。
“緊張?同誌,這哪裡隻是緊張?”她搖著頭,聲音壓得更低,“這根本就是……什麼都沒有,貨架空得能跑老鼠,比你的臉還乾淨。今天聽說有點黃油和雞蛋,早早的就有人來等著了,能不能買到,能買到多少,全看運氣。早幾個月,香腸、奶酪還能偶爾見到,現在,嘿,夢裡什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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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從懷裡摸索出一個邊緣磨得發白的舊錢包,小心地打開讓劉東瞥見裡麵一疊顏色暗淡皺巴巴的紙幣。
“瞧見沒,這些盧布,擦屁股都嫌硬,可買不到什麼東西。”她嘴角撇了撇,“它的價值,就像冬天的雪,看著是那麼回事,太陽一出來,就化沒了。上個月這些錢還能買兩公斤不錯的肉,這個月,半公斤最差的骨頭都懸。工資發是發,可那點數字漲得,永遠追不上商店裡標價牌上跳動的數字。”
她朝隊伍前方努了努嘴,“你剛來,日子長了就明白了。在這裡,排隊不是買東西,是在搶一點點活下去的指望。黃油和雞蛋,那是金貴東西,能囤下來點是為了以防萬一。”
“現在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以前老百姓不是過的很好麼,而且國內的工業也很發達,突然間就……這麼緊張了?”劉東有些不解的問道。
“哼,怎麼變成這樣了,還不是政府那幫人不作為,說什麼搞計劃經濟,越搞越亂,搞到大家現在沒飯吃,沒活乾。我男人廠裡的總工程師,半年間換了三份工作,從畫圖紙的工程師到修家電的師傅,可現在連飯都吃不飽誰還修那玩藝,最後實在是沒辦法,去出租車公司填了申請表,每天開著破車四處拉客。”
婦女的話引起了旁邊人的共鳴,七嘴八舌的說起了現在政府的無能。
劉東在眾人愈發激昂的牢騷聲中,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腳步。趁著一位老者揮舞手臂痛斥物價時,側身從人縫裡擠了出去。
出了人群,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去東市場。”他用俄語說道。
司機是個臉頰瘦削的中年男人,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沒多問,隻是默默掛檔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