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拍完,水淼風塵仆仆地踏進家屬院,還沒等她喘口氣,王嬸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就像個高音喇叭似的響了起來:“哎呦!咱們的大作家回來啦——!”
這一聲吆喝,好比往滾油鍋裡滴了滴水,整個家屬院瞬間就炸開了鍋。正是晚飯光景,家家戶戶都端著碗在外頭邊吃邊閒聊,一聽這消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立刻端著碗筷,呼啦啦地全湧到了水淼家門口的小院裡,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碗裡的紅薯粥冒著熱氣,就著鹹菜疙瘩,大夥兒的眼睛卻都亮晶晶地瞅著水淼,充滿了好奇與熱情。
“水乾部,快給咱們講講,那電影是咋拍的?是不是真得找個山頭,再打一仗?”
“就是就是!那些演小鬼子的,真能乖乖配合咱們‘死’一回?聽著都稀奇!”
“這又是寫書又是拍電影的,肯定沒少掙錢吧?大作家,你這回可是發了!”
前麵幾個問題,水淼還笑吟吟地回答,可最後那個關於錢的問題,直接讓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有點破防了。
哪有什麼一夜暴富的神話?她心裡苦笑,在這個1991年《著作權法》都還沒影兒的年代,所謂的“版權費”,更像是一種象征性的鼓勵。
電影製片廠要改編作品,給作家的這筆錢,名目上不叫“版權費”,而是叫“稿酬”或者“創作補助”。
說白了,這是國家對作者勞動的一種認可和獎勵,跟市場價值、商業回報基本不沾邊。她作為原作者,又前前後後參與了劇本的討論和修改,最後到手的,是兩百三十六塊八毛三分錢,另外還有縣裡宣傳部、文化館給的一些糧票、布票之類的補助。
“哎呦,那……那確實是少了點。”人群裡有人小聲嘀咕。可不是嘛,現在文化館剛轉正的小乾事,一個月工資都有五十六塊呢。水淼這忙活了好一陣子,滿打滿算,一個月也就合八九十塊錢,對於她這名氣來說,真不算多。
“嗐!這哪是錢多錢少的事!”立刻有人高聲反駁,仿佛覺得談論錢玷汙了這事的崇高性,“拍電影啊!光宗耀祖的大好事!擱我,不要錢都樂意乾!”
根本不需要水淼自己這個當事人參與話題,鄰居們就著鹹菜,喝著稀飯,已經你一言我一語地從水淼的收入,爭到了國家文化政策,最後甚至扯到了國際形勢,話題像脫韁的野馬,拉都拉不回來。
大人們在高談闊論,孩子們可對這些沒興趣。一群小蘿卜頭早就擠到了水淼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她。安國更是像個小樹袋熊,死死抱著媽媽的大腿,宣示主權:“不許你們抱!這是我媽媽!”
“好了好了,都有份。”水淼被孩子們逗笑了,彎腰從隨身帶的、有些磨損的公文包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裡麵是花花綠綠的水果糖。
就是那種經典的玻璃紙糖,圓溜溜的,糖體透明,有橘子、檸檬、香蕉各種味道,漂亮的糖紙在夕陽下閃著誘人的光。
“來,排好隊,一人三顆。”水淼話音一落,孩子們雖然興奮,卻都聽話地排起了小隊。到底是文化館家屬院的孩子,平日裡家教都不錯。
等到所有孩子都分到了糖果,一群小孩子立刻像得了寶貝的小麻雀,呼啦啦地撒歡跑開了,跑遠了還能聽到安國得意洋洋的喊聲:“今天我當將軍!糖紙都歸我收集!”愣是連方滿福都喊不住他吃飯。
這年紀的孩子,無憂無慮,幾張糖紙都能讓他們開心半天。
“媽……”屋裡,盛華猶豫著叫了一聲,帶著頌華都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勁,躲在姐姐身後,看看她又看看媽媽,覺得這中間有事。
“先吃飯吧。有什麼話吃完再說。”還是方滿福打了圓場。
盛華這孩子,在家屬院是出了名的。鄰居們都誇她,完美繼承了她母親那股不服輸的聰慧勁兒。
上學晚,基礎差,卻硬是憑著一股狠勁,成了學校裡名副其實的“跳級生”,功課門門拔尖,尤其是數理邏輯,連老師都誇她“靈光”,硬是從一個大齡小學生,一路跳級成了年齡最小的初中生。
自從她來家屬院之後,就成了所有家長口中“彆人家的孩子”。她性子沉穩,不苟言笑,其他調皮的孩子見了她,就像老鼠見了貓,立馬規規矩矩的。甚至有家長嚇唬孩子都說:“再不聽話,就請盛華姐姐來給你輔導功課!”保準孩子立馬乖乖坐好。
水淼一直為女兒的獨立和主見感到驕傲,可如今,她卻因為這過強的“主見”發了愁。
以盛華的成績,按水淼內心最真切的期盼,自然是希望她能順順當當地讀高中,考大學,去更廣闊的天地裡汲取知識,施展才華。
她自己是靠文字改變了命運,但她更深知,在這個百廢待興、求賢若渴的年代,係統性的高等教育所能賦予一個人的視野、底蘊和未來的可能性,是任何“速成”路徑都難以比擬的。
然而,盛華卻有自己的想法。吃完飯,水淼特意叫了女兒到自己的小書房整理堆積如山的讀者來信,想找個機會,不著痕跡地聊聊未來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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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她還沒想好怎麼開口,盛華一邊利落地將信件分類,一邊頭也不抬,語氣平靜卻堅定地開了口:“媽,我打算報考京城的商學院附屬中專部,就設在省裡。”
水淼整理信件的手一頓,抬起眼,目光落在女兒身上。昏黃的台燈光線給盛華稚氣未脫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光,可那雙酷似自己的眼睛裡,卻閃爍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為什麼這麼決定?”水淼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像尋常聊天,“你的成績,考縣一中完全沒問題。好好念下去,將來就是北大、複旦,也未必不能搏一搏。”
“媽,我知道。”盛華放下手中的信箋,轉過身,正對著母親。她抿了抿嘴唇,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可是,考上中專,就是國家乾部的身份了。三年就能畢業,一畢業國家就包分配工作,能拿工資,能轉城市戶口。”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我看您寫作辛苦,經常熬夜。奶奶年紀也大了,頌華和安國以後用錢的地方也多……我想早點工作,為家裡分擔一點。而且,”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水淼,“現在國家不是正鼓勵發展中等專業教育,培養技術人才嗎?我覺得學財經,將來在財政方麵為國家建設出力,也挺好的。”
水淼看著女兒,一時語塞,她理解盛華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脫離不了時代的大背景。如今,國家剛剛完成社會主義改造,第一個五年計劃正如火如荼,各行各業都急需大量有文化、懂技術的基層乾部和業務骨乾。中等專業學校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蓬勃發展起來的“黃金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