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歌急於送親,沒在淩霄城過多停留,恢複些氣力之後,給趙之佛道謝辭行。
車隊緩緩駛出東門,老而彌堅的趙之佛站在城頭,扶著垛口麵色凝重。
披甲挎刀的林瓷溪說道:“五郎山那一幕,回想起來仍心驚肉跳,越往北,山林叢生,胡子橫行,雖然不至於會傷到君侯和王妃,但傳到京城,難免給大帥抹黑,不如我去送送,提前把障礙肅清。”
安西最出名的是馬匪,北庭最囂張的是胡子。
胡子多為夷族,因胡須茂密而得名,有深山老林作為憑仗,許多巨寇在山裡安家,見人就殺,見貨就搶,以心狠手辣著稱,從不留活口。官兵來了,他們就憑借地形優勢躲起來,上萬畝的山林,找人堪比大海撈針,官府都束手無策。
趙之佛手指敲打著牆磚,沉聲道:“這一來一回,至少二十多天,你一走,北庭的政務和軍務,全都交給我這個老頭子操心。山賊流寇而已,用不著你親自出馬,我已令房琦率五百鐵鷂子,去往前方開路。”
房琦與林瓷溪同為北庭五虎,授勳後為折衝都尉,掌管諜報和五營輕騎,麾下三千鐵鷂子,是抵擋大周鐵騎第一道耳目。
既然大帥已經決定,林瓷溪不好再請纓出城,點頭道:“小房子彆看是悶葫蘆,但心思縝密,腦子靈活,與貪狼軍斥候纏鬥都不落下風,有他充當開路先鋒,大帥定能安枕無憂。”
“話不可太滿。”
趙之佛心有餘悸道:“一個小小的五郎山都探出謫仙人殘魂,誰知道他娘的還能折騰出啥幺蛾子,再派一百鐵鷂子在車隊後麵,遇到任何情況速速稟報。”
話音未落,一名六品武官來到趙之佛身後,雙手遞出一封書信,“大帥,在東苑客房找到的。”
趙之佛打開封口,裡麵隻有一張十萬兩銀票。
趙之佛雙指夾起銀票,晃了晃,“怎麼看?”
林瓷溪笑道:“這名侯爺做事,倒是有趣的很,怕傳出去吃人嘴短,用銀票來清賬。聽說沿途官員送錢送物,都被他一一退了回去,想必李相早有交代,不許他占彆人便宜。”
趙之佛輕聲道:“不占便宜,其實是占了大便宜。”
林瓷溪聽明白了弦外之音,讚歎道:“五百年琅琊李,果然非同小可,十七歲的少年郎一飛衝天,做事如此縝密,以後的成就,絕不在李白垚之下。”
“未必。”
趙之佛說道:“這小子的所作所為,是李相在背後指點,一旦他父親倒台,他也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且等等看吧,皇儲之爭過後,方可撥雲見日。”
林瓷溪笑道:“難怪大帥始終遠離京城,放著上將軍不當,非要待在苦寒北庭十幾年,是怕惹一身騷吧?”
趙之佛敲著腦袋,輕聲道:“史書裡的開國功臣,沒幾個善終,我跑到最遠的北庭,是為了表明一片心跡,聖人既然答應,那就是允許我老趙混吃等死。君臣之間,有些話說出來,會壞了情分,不如像陷入愛河的癡男怨女,一半猜,一半看,那樣才能纏綿悱惻。”
林瓷溪叉手為禮,感慨道:“大帥文武雙全,對局勢洞若觀火,不愧是北庭擎天柱國。”
趙之佛看了心腹愛將一眼,冷聲道:“你這馬屁越來越稀鬆平常,該好好讀書了。”
“讀再多的書,不如陪在大帥身邊受教。”
林瓷溪半開玩笑調侃完,遠眺東北方向,“夔州土地貧瘠,民風彪悍,又緊鄰大周和東華,自古以來便是兵戈擾攘之地,張燕雲落子那裡,究竟是何用意?”
趙之佛默不作聲,用指甲在牆磚寫下兩個字。
林瓷溪定睛一看,全身巨顫。
玄武。
或許是怕人瞧見,趙之佛用手掌迅速將字跡抹平,寬肩抖起大氅,“回府。”
出了淩霄城,往北有諸多烽燧,守捉,關戍,皆是拱衛淩霄城所建,連綿不絕,蔚為壯觀,烽燧是用柴枝紅柳和夯土交疊建造,禦敵之餘,也能抵擋風沙,如今春雪正濃,鋪蓋在這些防線上麵,如天上宮闕,成為一道北地美景。
有房琦親率五百鐵鷂子開道,一路太平。
即將行至平野驛,太陽已然落山,想到少主尚未恢複元氣,賈來喜準備在前方驛站安頓休息。
驛丞老賀是本地人,世代務農,為人也不算伶俐,可他有個令人眼紅的本事:能生兒子。靠著家族人丁興旺,又有十個兒子撐直腰杆,混上這不入流的芝麻小官。
俗話說官字兩張口,兵字兩隻手,彆看驛丞無品無級,那也是官,在平野驛是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平時逢年過節,族人先來老賀家裡拜會,有想將子侄送進驛站當門卒或者車夫,必須得備一份厚禮。
於是兩年來老賀過的很滋潤,頓頓有酒有肉,天天喝的昏天黑地,聽彆人一口一個驛丞大人喊著,以至於忘了自己叫啥。
太陽還沒落山,老賀跟四個兒子支起酒桌,鍋裡燉著牛頭,酒杯斟滿彆人送的高粱紅,仕途平順,兒孫滿堂,妻妾一室,衣食無憂,那叫一個滋潤。
見到小兒子端起酒隻飲了半杯,老賀橫眉豎目道:“你咋回事,喝酒喝一半,夾菜你最快,你這樣的娘們貨色,還妄想接老子驛丞,誰家當官的隻吃肉不喝酒,那升官發財都是喝酒喝出來的,偷奸耍滑玩小聰明,誰願意拉扯你上位!”
小兒子不過十五歲,未褪去嘴邊絨毛,聽到老爹訓斥,膩歪說道:“酒太辣了,俺喝不進去。”
老賀把筷子一拍,罵罵咧咧道:“混賬玩意兒!純屬爛泥扶不上牆!老子還說家裡數你腦子好使,認的字最多,等秋闈後托關係花銀子,把你弄到淩霄書院,酒都喝不下,讀你娘的書!光讀死書,能當官嗎?!趁早死了這份心,不如在我的驛站裡喂馬,起碼成了親之後,餓不死老婆孩子!”
“俺喝完還不行。”小兒子滿臉不高興舉起酒杯,捏著鼻子一飲而儘,辛辣入口,直吐舌頭。
老賀冷哼一聲,“窩囊廢!”
咣當一聲,房門忽然被一腳踹開。
老賀正憋了一肚子火,被響動嚇得一激靈,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張口就罵,“誰家沒規矩的東西,敢踹老子的門,你他娘的沒長手還是沒長嘴,不會用乾脆剁了!”
兩名輕甲武官眼神陰冷,摁著刀柄立在房門左右。
隨後走進一名披有山文甲的武將,窄臉寬肩,目光灼灼,拎著馬鞭一言不發。
父子無人被他雙眸盯住,像是毒蛇纏住喉嚨,從尾骨到後腦勺涼到麻木。
老賀在山野驛乾了兩年,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山文甲乃是四品以上武將標識,那兩名輕甲武官至少是都統,自己這驛丞,約莫連人家的馬都不如。
北庭可不是京城,紅紫貴人多如牛毛,文官壓的武將喘不過氣,在本地,武將職低權重,趙之佛在沒授勳之前,僅僅是三品武將。
來人是四品。
整個北庭,不超過一手之數。
必是五虎之一。
老賀嚇得魂兒險些飛了,酒意順著汗水狂流,慌忙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喊道:“拜見將軍!不知將軍大駕光臨,恕小的滿嘴噴糞。”
三個兒子接連跪在父親身後。
房琦沒吭聲,步伐緩慢走到酒桌旁邊,拎起半壇高粱酒,聞了聞,說道:“你是驛丞?”
老賀顫顫巍巍說道:“小的正是山野驛驛丞。”
北策軍軍規森嚴,值守時飲酒,會被砍了腦袋,老賀當然聽說過趙之佛的治軍之道,自己在驛站飲酒,還帶著兒子,要是放在北策軍中,必死無疑。
全家老小的性命,在對方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