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鐘毅看著張慶合略顯震驚和憂慮的神情,主動開口,聲音沉穩而帶著一種曆經風雨後的通透:“慶合啊,我知道,你心裡有所擔心。我呀,其實也擔心。”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蕭瑟的冬景,仿佛在穿透時光,“但是咱們不能隻擔心自己的孩子,忘記了生養我們的父老鄉親,忘記了咱們黨的宗旨啊。”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點,語氣帶著一種深沉的剖析:“領導乾部子女這個群體,身份特殊。他們利用父母手中的權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像之前的雙軌製改革,初衷是好的,但後來出了大問題,我看究其根本,一部分很大的原因,那就是壞在咱們個彆領導乾部家教不嚴,家風不正上麵!”他加重了語氣說道,“從廠裡生產的鋼筋,還沒下線就被轉賣了七八手,一台電視機,從出廠到群眾手裡,價格能翻幾倍!還有啊,計劃內的物資,倒騰成計劃外的,領導乾部子女不少啊,都發了財!這是什麼?這是趴在國家和群眾身上吸血嘛!”
說完之後,鐘毅重重地敲了敲桌子,發出沉悶的聲響:“群眾是要罵娘的!是要戳我們脊梁骨的!”
張慶合深以為然,鄭重地點頭道:“是啊,鐘書記。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是在關鍵時刻承接了農村解放出來的富裕勞動力,避免了經濟改革的徹底失敗。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矛盾,但根源問題並沒有解決。”
鐘毅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感慨:“這就是我們黨的偉大之處啊!敢於承認錯誤,敢於自我反思,敢於主動糾偏,敢於自我革命!”他目光堅定,“改革開放的路是一條新路,誰也沒走過。但是我們讀一讀曆史就知道,無論是商鞅變法,還是王安石變法,其初心和目的,那都是打破利益集團的利益,讓利於民,強國富民!”他看向張慶合,語重心長,“慶合啊,從49年到現在,不誇張地說,我們的一些領導乾部和乾部子女,確實富起來了,但是咱們廣大的群眾,特彆是東原這樣貧困地區的群眾,還是生活在極度貧困之下!‘先富帶動後富’,這個口號喊了多年,可先富起來的,絕對不能是乾部,更不能是乾部子女利用特權富起來!否則,我們黨的根基就動搖了!”
他身體靠回椅背,聲音帶著疲憊和無奈:“其實,對待領導乾部子女經商這事,我心裡非常的掙紮啊。不誇張地說,我們家大壯啊,為這事,都要與我斷絕父子關係了。”說到這裡,鐘毅慢慢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麵拿出一盒沒有任何商標標示的白色煙盒,抽出一支煙,隔著桌子扔給了張慶合,自己也抽出一支點上。他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似乎能暫時麻痹內心的複雜情緒,隨即引發了兩聲壓抑的咳嗽。“咳咳……當書記市長難,當家長也難啊。”鐘毅吐出一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帶著一種深刻的無奈和清醒,“說句難聽的,沒有鐘毅這個市委書記,就沒有鐘壯這個老板。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大家都懂。”
他彈了彈煙灰,目光變得深邃起來,說道:“所有的改革啊,其實都是鈍刀子割肉,斬斷利益的鏈條,實現利益的重新分配,力求讓不公平逐步地趨於公平嘛。這是切膚之痛啊!我們作為領導乾部,是改革的推動者,也可以叫做執牛耳者,或者說,咱們的手裡啊握著刀把子。”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這刀子不能隻往彆人身上捅,而對自己卻是比劃兩下,點到為止!這個不行啊!所以,既然李顯平也點到這個事,正好有省委常委會的文件在,管不住彆人的孩子啊,先管住自己的孩子!咱們市委班子的同誌,要帶頭!要率先垂範!”
張慶合知道鐘毅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是說了就算,在東原有一些背景深厚、根深蒂固的特殊人物,鐘毅也是動不了,或者說,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臉上露出擔憂,謹慎地說道:“書記啊,這事,牽扯甚廣啊。特彆是,有些乾部,不止是咱們東原能管的了的。比如……周海英同誌那邊……”
鐘毅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堅決:“從85年到89年,中央是連下兩道文件,嚴禁縣團級以上領導乾部子女經商辦企業。但是啊,這文件啊留了一個‘有序退出’的尾巴在,大家就當成了合法經商的依據,把組織的有序退出當成了耳旁風!現在是文件一插到底!省委常委會的文件精神非常明確:隻要是在經商的父母是縣團級以上領導乾部的子女,都在此次整治範圍內!沒有任何例外!”他直視著張慶合的眼睛,強調道,“此次,周海英也在東原整治的範圍之內!”
張慶合聞言,眉頭緊鎖,聲音帶著一絲遲疑:“鐘書記,這個……恐怕不太對吧?周海英的父親周鴻基秘書長,是省委常委,是中管乾部。這……”
鐘毅抽了口煙,煙霧中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嚴肅:“文件上寫得清清楚楚!整治對象包括‘領導乾部子女及配偶’。周海英的母親,是在東原地委離休的副縣級乾部,屬於文件規定的整治對象範圍!這個矛盾咱們不回避!要整治,就必須整治到位!一視同仁!”他身體前傾,目光如炬,“所以,這就是我要和你通氣的地方!東原是沒有鐵帽子的王的!任何人,任何同誌,都必須遵守中央的政策,落實省委的文件!沒有特權,沒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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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慶合默默地抽著煙,他知道這件事的阻力會有多大,矛盾會有多深。周鴻基樹大根深,周海英在東原經營多年,盤根錯節。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道:“鐘書記啊,事實上啊,也可以緩一緩嘛。文件要求3月底前完成清理退出,現在才1月份嘛。時間上還有餘地,是不是可以……更穩妥一些?”
鐘毅淡然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絲苦澀和了然:“老張啊,我知道啊,你考慮的很全麵,知道,我馬上就要去省城了。你是擔心我臨走前得罪太多人,影響不好嘛。”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堅定,“但是慶合啊,文件是昨天到的,要求馬上抓落實!這件事如果我在拖上一拖,倒也不成問題,交給偉正同誌來乾嘛!但是這不行啊!這燙手的山芋,咱們都往外扔,那工作還有誰來乾?原則還要不要?”
他掐滅煙頭,目光直視張慶合:“慶合啊,這樣,你為我考慮我能明白,不願讓我得罪人了。這份心意我領了。”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但是!如果我害怕得罪人,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那這個副省級乾部啊,我乾脆打報告不乾了!我鐘毅對得起組織的信任,對得起東原幾百萬群眾的期望嗎?!”
說完,他抬眼看了牆上滴答作響的鬨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走吧,慶合同誌,時間到了,現在啊要開會了。”
市委一樓會議室是大會議室,平日裡班子的聯席會議都在一樓開,離開會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偌大的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又暗流湧動。與會人員都已提前拿到了會議材料,此刻大多低著頭,或翻閱文件,或與鄰座低聲議論,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躁動。靠近窗戶的位置,還有幾個人大、政協的乾部在吞雲吐霧,眼神飄忽。
市委副書記唐瑞林坐在前排靠中間的位置,身體微微後靠,手裡拿著一本《求是》雜誌,看得似乎津津有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圍的一切議論都與他無關。他這副“人畜無害”、置身事外的樣子,與整個會場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旁邊的幾位市委常委和縣區主要領導,討論得則要熱烈一些,眼神交換間傳遞著複雜的信息。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市委書記鐘毅與市長張慶合並肩走了進來。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兩人身上。鐘毅步履沉穩,臉上帶著慣常的嚴肅,目光掃過全場,不怒自威。張慶合緊隨其後,神情略顯凝重。
兩人在主席台中央落座。鐘毅看了一眼坐在側前方的市紀委書記林華西。林華西立刻會意,清了清嗓子,打開麵前的話筒:
“同誌們,現在開會!”
會場立刻鴉雀無聲。
“今天的會議主要目的,是傳達學習省委常委會《關於切實做好領導乾部子女及配偶經商辦企業清理規範工作的通知》精神,並結合我市實際,部署貫徹落實工作。”林華西的聲音清晰而沉穩,“出席今天會議的有: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領導班子在家成員,市紀委常委,並擴大到各縣區)黨政主要負責同誌和市直有關單位主要負責同誌。”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下麵,由我傳達學習省委文件。”
林華西開始逐字逐句地宣讀省委文件。文件措辭嚴厲,明確指出領導乾部子女及配偶經商辦企業問題的嚴重性,要求各地市立即開展清理規範工作,對仍在經商辦企業的,必須在1992年3月31日前徹底退出;對拒不退出的,將依紀依法嚴肅處理,並追究相關領導乾部的責任。文件特彆強調,要重點清理在流通領域、利用雙軌製差價、倒賣批文指標、承包政府工程等領域的違規經商行為。
林華西宣讀文件時,會場異常安靜,隻有他清晰的聲音在回蕩。台下眾人表情各異:有的低頭認真記錄,有的眉頭緊鎖若有所思,有的目光遊移不定,還有的則麵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唐瑞林依舊看著手裡的雜誌,仿佛那上麵的文字比省委文件更有吸引力。
文件宣讀完畢,林華西合上文件夾:“以上,就是省委文件的主要精神。下麵,請市委副書記、市長張慶合同誌講話,就我市貫徹落實工作提出要求。”
張慶合調整了一下麵前的話筒,吹了口氣,音響裡傳出輕微的電流聲。他環視會場,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同誌們啊,大家最近聽廣播,看電視,應該也都知道了。黨中央、國務院多次發文,三令五申,要求規範領導乾部子女和家屬經商辦企業。考慮到社會的穩定和實際情況,政策啊,沒有搞一刀切,給出了一個退出期限。按照這個期限,1992年1月1日,就是自動退出的最後期限!3月1日之後,那就是組織核查、追責處理的階段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語氣略顯沉重:“啊,這個期限,給的時間不算短了。但是啊,我少有聽說有主動退出的!個人不舍得退出怎麼辦?那就要組織出麵了!這就是我們當前工作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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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林華西剛才宣讀的文件副本,揚了揚:“具體要求,華西同誌傳達的文件裡已經講得很清楚,方案裡也明確了三個步驟:第一步,組織協調工商、稅務等部門,全麵摸排,拿到確切的名單!一個都不能漏!第二步,對名單上的人員,由所在單位黨組織或主管部門主要負責人進行談話,責令其限期退出!第三步,對逾期拒不退出的,由紀檢監察機關和組織部門介入,該處分的處分,該調整的調整,該移交司法的移交司法!絕不姑息!”
張慶合講得條理清晰,語氣堅決,但底下不少同誌聽得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甚至帶著看戲的神情。原因無他——市委書記鐘毅的兒子鐘壯在做生意,這在東原官場早已不是秘密;省委常委、秘書長周鴻基的兒子周海英更是東原商界的頭麵人物,龍投集團的董事長。這兩位“衙內”都沒退,其他人憑什麼退?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秤,都在觀望,都在等著看市委,特彆是鐘毅書記,如何拿自己“開刀”。
張慶合強調了工作紀律、保密要求、責任落實等幾點後,看向林華西:“華西同誌,我就講這些。”
林華西點點頭,轉向主席台中央:“下麵,請市委書記鐘毅同誌作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會場響起禮節性的掌聲,並不十分熱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鐘毅身上,等待著他的表態。是高舉輕放?還是真刀真槍?這關係到整個清理工作的走向,也關係到在座許多人的切身利益。
鐘毅緩緩站起身,沒有立刻開口。他目光沉靜地掃視著整個會場,那目光仿佛帶著重量,讓原本有些躁動的會場徹底安靜下來,連翻動文件的聲音都消失了。他如今已是省政協黨組成員,一隻腳邁入了副省級乾部的門檻,身份更為顯赫,但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卻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破釜沉舟的決心。
“同誌們啊,”鐘毅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剛才,慶合同誌傳達了省委文件精神,部署了工作。華西同誌也宣讀了文件。內容,大家都清楚了。要求,也很明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更加銳利:“現在,我不想再重複文件的具體條文。我想和大家談一談,為什麼省委在這個時候,要下這麼大的決心,要動這麼大的力氣,來抓這件事!”
他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撐在桌麵上:“因為這個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因為它嚴重損害了黨的形象!嚴重侵蝕了黨的執政根基!嚴重傷害了人民群眾的感情!”
他接連用了三個“嚴重”,語氣一次比一次重:“領導乾部是什麼?是人民的公仆!我們的權力是誰給的?是人民給的!我們的職責是什麼?是為人民服務!帶領群眾搞四個現代化!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
“可是現在呢?”鐘毅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痛心和憤怒,“有些領導乾部,或者他們的子女、配偶,利用手中的權力,或者利用權力帶來的影響力和信息差,在市場上翻雲覆雨,大搞權錢交易!倒賣批文!倒賣指標!承包工程!壟斷資源!低價拿貨!高價轉手!空手套白狼!賺得盆滿缽滿!可以說富得流油都不過分啊!”
他每說一個詞,台下就有人心頭一跳。這些現象,在東原並非秘密。
“同誌們,你們知道群眾背後怎麼議論我們嗎?”鐘毅的目光如刀,掃過台下每一張臉,“他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們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說,‘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這些刺耳的話,像刀子一樣紮在我心裡!也應當紮在我們在座每一位同誌的心上!”
會場一片死寂,落針可聞。不少人低下了頭。
“東原是什麼地方?”鐘毅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沉重的使命感,“是革命老區!也是貧困地區!還有很多群眾,生活在溫飽線以下!還有很多孩子,上不起學!還有很多老人,看不起病!我們作為黨的乾部,作為東原的父母官,我們有什麼臉麵,讓自己的子女親屬,利用我們的職權去發財?!去享受特權?!”
鐘毅書記看了看底下的一眾乾部,繼續說道:“省委的文件啊,不是跟我們過不去,是在挽救我們!是在挽救我們的乾部隊伍!是在挽救我們黨的威信!是在挽救我們和人民群眾的血肉聯係!大家在這個認識上一定要清醒。”
“所以,”鐘毅的聲音恢複了沉穩,卻帶著更重的分量,“這次清理規範工作,市委的態度是堅決的!是明確的!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沒有任何特殊照顧的對象!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省委的決策部署!”
他目光炯炯,一字一句地說道:“在這裡,我代表市委常委會,也代表我個人,表個態:第一,凡是涉及我鐘毅親屬的,無論是誰,一律按規定辦理!該退出的退出,該處理的處理!我絕不袒護!絕不姑息!說到這裡,我在囉嗦兩句,我兒子鐘壯,在曹河做生意,這不是秘密。下來之後,我就要去曹河,專門督促這件事,絕對是帶頭執行好文件的要求,請大家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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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啊,凡是涉及市委、市政府和人大政協領導班子成員親屬的,由我親自督辦!第三,凡是涉及其他各級領導乾部親屬的,由各級黨委主要負責同誌親自抓!誰落實不力,誰敷衍塞責,市委就追究誰的責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坐在前排的唐瑞林、林華西等人,最後落在張慶合身上:“慶合同誌作為市長,親自牽頭這次係統的清理工作。華西同誌作為紀委書記,負責監督全市的清退工作。組織部門要配合做好乾部管理監督工作。公安、工商、稅務等部門要全力支持,提供必要的信息和協助。各縣區、各部門一把手,是本地本部門清理工作的第一責任人!出了問題,我首先找你們!”
“同誌們,”鐘毅的聲音放緩,帶著一種語重心長的意味,“這項工作,難度很大,阻力不小。我知道。有人會觀望,有人會抵觸,有人甚至會陽奉陰違。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市委的決心已下!省委的要求必須落實!這是一場硬仗!是對我們黨性原則、擔當精神的重大考驗!”
他最後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求,全市各級黨組織,必須把思想和行動統一到省委的決策部署上來!還東原一個風清氣正的政治生態!給東原人民一個滿意的交代!”
鐘毅做了指示之後,林華西就貫徹鐘毅的講話精神,又提了三點要求,林華西看向鐘毅,看鐘毅沒有在講話的意思,就環顧四周,說道:“那今天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