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洪縣大堤上,市水利局局長連心乾了一輩子工作,怎麼也沒有想到子彈會真真切切地從自己的頭皮上方飛過去。那尖銳的呼嘯聲和灼熱的氣浪,讓他瞬間頭皮發麻,整個人都僵住了。下意識的也就蹲在了地上。
旁邊水利局的技術員和乾部們也都嚇傻了,目光齊刷刷地從連心局長驚魂未定的臉上,移到田嘉明手中那支五四式手槍上,現場一片死寂,隻有嘩嘩的雨聲和遠處河水的嗚咽。
連心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頭頂,確認沒有受傷,但心臟還在狂跳。他活了大半輩子,經曆過運動,也主持過不少急難險重的工程,但被自己人用槍指著,還是破天荒頭一遭。他強壓下心中的驚懼和一絲被冒犯的怒火,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但微微的顫抖還是泄露了他的真實情緒:“嘉明同誌!你……你這是乾什麼?!有話好好說嘛,千萬不能衝動!把槍放下!啊,咱們都是同誌嘛!”
田嘉明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順著堅毅的臉頰往下淌,他非但沒有放下槍,反而將槍口微微下壓,雖然沒有直接對著連心,但那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他聲音堅決,帶著一股狠勁:“同誌?誰跟你們是同誌?!有你們這樣當同誌的嗎?!”他用左手用力拍打著自己裸露的、布滿新舊傷痕的胸膛,“老子帶著馬關鄉兩千多號人,在這大堤上沒日沒夜地乾,幾天幾夜沒合眼!東洪的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就指望這次把大堤修結實了,能過幾年安生日子!你們倒好,上下嘴皮一碰,‘泄洪’!三更半夜摸過來就要挖堤!你他媽還有臉跟我說是同誌?我他媽都替你們害臊!你們這是把東洪的乾部群眾當猴耍!耍猴也沒這麼耍的!”
他越說越激動,往前逼近一步,手電光柱在連心和他身後的技術員們臉上掃過:“既然早晚要泄洪,當初何必讓我們玩命加固?直接讓我們在堤上劃個口子不就完了嘛?折騰人好玩是吧?合著彆人的家不是家,田不是田,命不是命?!連局長,你摸著良心說說,你們這麼乾,道理在哪?!”
連心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這個決定對馬關鄉的百姓意味著什麼,站在他們的立場上,這口氣確實難以下咽。但作為市水利局局長,他必須站在全市的角度考慮問題。他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試圖用道理說服對方:“嘉明同誌啊,你的心情我理解,馬關鄉群眾的付出,市委市政府都看在眼裡!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平水河上遊水位持續暴漲,光明區二道拐大堤已經出現重大險情,隨時可能潰決!一旦出事,淹的就是東原市中心城區,是幾十萬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這個責任,誰擔得起?!馬關鄉的地理位置,是經過科學研判的,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泄洪點!這是為了保全大局啊!”
“大局?好一個大局!”田嘉明嗤笑一聲,笑聲裡充滿了悲憤,“你們嘴裡的大局,就是把我們馬關鄉排除在外的局!這他媽不是顧全大局,是專揀軟柿子捏!是欺負我們東洪縣老百姓老實!”
他語氣變得更加冷硬:“連局長,我也不跟你繞彎子。我現在嚴重懷疑你們的身份!什麼連局長馬局長,我不認識!沒有正式的紅頭文件,沒有我們東洪縣主要領導的現場指令,你們誰也彆想動這大堤一鍬土!我現在就把話放在這兒,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老老實實待著!等天亮了,通知你們單位拿文件來領人!”
連心簡直要被這渾不吝的態度氣笑了,但眼下形勢比人強,他隻能耐著性子解釋:“田嘉明!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連心?市裡開防汛工作會議,我坐在主席台上,你沒見過?你是縣防汛指揮部副總指揮,怎麼可能不認識我?!現在情況十萬火急,每一分鐘都耽誤不起!”
田嘉明卻油鹽不進,手電光故意在連心臉上晃了晃:“不好意思,鄙人級彆低,坐得遠,看不清!就算你真是連局長,誰能證明你今晚的行動是組織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沒有我們東洪縣的領導在場,你們黑燈瞎火地就要挖開我們保命的大堤,誰知道你們安的什麼心?!”
“你……你這是胡攪蠻纏!”連心氣得手指都有些發抖,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逼近23點,那是於書記規定的最後泄洪時限。他焦急地望向腳下洶湧的平水河,手電光照過去,河水渾濁湍急,看不清楚水位,距離堤頂恐怕連半米都不到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堤在洪水的衝擊下傳來的輕微震動。二道拐那邊……他不敢再想下去。
“田嘉明!”連心的聲音帶上了懇求甚至是一絲絕望,“我求你清醒一點!二道拐那邊幾千人正在拿命堵缺口!一旦守不住,整個光明區就完了!到時候就不是淹一個馬關鄉的問題了!那是毀滅性的災難!市委於書記親自下的命令,23點整必須泄洪!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不能再拖了!”
田嘉明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更加警惕:“於書記的命令?文件呢?拿出來我看看!空口無憑!我還是那句話,沒有正式文件,誰也彆想動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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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心看著眼前這個如同磐石般擋在前的公安局長,知道軟的不行了。他把心一橫,對身邊一個拿著鐵鍬的技術員吼道:“把鐵鍬給我!時間不等人,出了事我負責!”說著,他一把奪過鐵鍬,朝著堤壩背水坡的預定開挖點就要鏟下去。
他以為田嘉明隻是虛張聲勢,不敢真的對市級部門的領導開槍。
然而,他錯了。
就在鐵鍬即將接觸到泥土的瞬間,“砰!”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子彈幾乎是擦著連心的鞋尖鑽進了泥地裡,濺起的泥點打在他的褲腿上。
連心嚇得猛一哆嗦,鐵鍬脫手掉在地上。他驚駭地抬頭,隻見田嘉明手中的槍口這次是真的對準了他,雖然微微下垂,但那決絕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下一槍,絕不會再打偏。
“姓連的!”田嘉明的聲音如同寒冰,“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你再敢動一鍬土,彆怪我的子彈不認識你是什麼局長!”
連心看著田嘉明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灼灼光芒的眼睛,那裡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退縮,隻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守護決心。他知道,今天是真的遇到不要命的了。跟一個手握武器、情緒激動且認死理的人硬碰硬,後果不堪設想。他頹然地後退一步,重重地歎了口氣,內心的焦灼和無力感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卻隻能站在原地,望著滾滾東去的河水乾著急。
而在幾公裡外,馬關鄉平水河大堤與水庫交界處的臨時指揮部帳篷前,我和縣委書記丁洪濤正望著腳下洶湧的河水,心情同樣沉重。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河水在黑暗中咆哮著,像一頭被囚禁的猛獸。
馬關鄉黨委書記林小鬆站在我們旁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仿佛魂都已經不在了。我低聲問他:“小鬆,群眾轉移得怎麼樣了?”
林小鬆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死寂:“縣長……都疏散了……各村的包村乾部都回來報了信……老百姓……都像逃荒一樣,離開了馬關鄉……”
我抬起手腕,借著帳篷裡透出的微弱燈光,看了看手表,指針已經指向了十一點半。心裡不禁泛起一絲疑惑,又帶著點僥幸,對丁洪濤說:“丁書記,這都過了半個多小時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水位好像也沒見漲多少……是不是……市裡改變了方案,不在我們這兒泄洪了?”
丁洪濤也是眉頭緊鎖,疑惑地觀察著河水:“說不準啊……朝陽。按理說,市委的決定是很嚴肅的,不會輕易更改。可這情況……確實有點奇怪。難道上遊的險情控製住了?”
我搖搖頭,心情並沒有因為暫時的平靜而放鬆:“丁書記,根據我之前了解的情況,命令應該是已經下達了。除非光明區那邊出現了重大轉機,否則……您看這河水,離堤頂也就半米多了,上遊的水還在不斷下來,危險遠沒有解除。”
正說著,忽然看到遠處堤壩上,一束微弱的手電光在風雨中搖曳著,拚命朝我們這邊晃動,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喊聲:“東洪縣的領導!東洪縣委丁書記!李縣長在不在?!”
縣委辦主任呂連群反應快,立刻打亮手電照過去,高聲回應:“在這裡!你是哪個單位的?”
那人連滾帶爬地深一腳淺一腳跑過來,渾身泥水,狼狽不堪,衝到我們麵前時幾乎喘不上氣,扶著膝蓋大口喘息著說:“丁……丁書記!李縣長!可算找到你們了!壞了!出大事了!”
丁洪濤借著燈光仔細一看,認出了來人:“咦?這不是市水利局辦公室的孫主任嗎?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回事?是不是……泄洪已經完成了?”他語氣裡甚至帶著些許的期待,希望生米煮成熟飯,反而省了眼前的煎熬。
孫主任猛地抬起頭,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帶著哭腔喊道:“丁書記!李縣長!彆提了!你們……你們闖下大禍了!”
我心裡猛地一沉。丁洪濤也是臉色驟變,急忙問道:“孫主任!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大禍?說清楚!”
孫主任指著黑漆漆的下遊方向,聲音都在發抖:“是你們縣公安局的那個田嘉明!他……他拿著槍!頂著我們連局長的腦袋!不讓泄洪啊!連局長好說歹說,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就是不聽!還……還開了槍!說沒有紅頭文件,誰動大堤他就斃了誰!現在還在那兒僵持著呢!”
“什麼?!”丁洪濤驚得差點跳起來,說話都結巴了,“田嘉明……他……他拿槍指著連局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嘉明同誌是老黨員,老公安,政治上絕對可靠!他怎麼可能乾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孫主任,你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有什麼誤會?”
孫主任急得直跺腳:“丁書記!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連局長現在還被堵在那兒呢!眼看就要過泄洪的最佳時機了!二道拐那邊都快頂不住了!再不放水,光明區就全完了!丁書記,李縣長,你們快跟我去看看吧!快去阻止田嘉明!不然就真的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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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裡也是翻江倒海,萬萬沒想到田嘉明會用如此激烈、如此極端的方式來對抗市裡的命令。這已經不是簡單的不執行命令,這是公然抗命!其性質極其嚴重!我立刻在人群中尋找縣公安局政委萬金勇的身影,大聲喊道:“金勇!萬金勇!”
萬金勇趕緊從人群後麵擠過來:“縣長,我在這兒!”
我一把拉住他,急聲問道:“田嘉明呢?他怎麼回事?他手裡怎麼會有槍?!”
萬金勇愣了一下,回想道:“田書記……他晚上說是去巡堤了。槍……哦,晚飯前他是在馬關鄉派出所拿了把配槍,說是夜裡情況複雜,帶著槍維持秩序穩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