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防汛工作會散會之後,已經接近下午四點鐘。會議室裡的乾部們陸續起身,有的整理筆記本,有的互相低聲交流著會上的部署,座椅在水泥地上拖動的聲音此起彼伏。市委書記於偉正沒有急著走,他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等身邊的張慶合市長起身時,才轉頭對秘書林雪說道:“林雪,你去通知一下,讓東洪縣和平安縣的負責同誌來我辦公室一趟。”
林雪手裡還夾著記錄用的硬殼筆記本,聞言立刻點頭:“好的於書記,我這就去。”他腳步輕快卻不慌亂,穿過人群時,目光隻在東洪、平安兩縣的座位區掃了一圈,沒有絲毫猶豫。
在基層官場的語境裡,“負責同誌”包括縣委書記和縣長,但是在市委書記的口中,負責同誌從來都特指縣委書記,縣長即便列席會議,也不算在“負責同誌”的範疇裡。這層規矩,林雪跟著於偉正已經掌握。
我正收拾著桌上的文件,丁洪濤湊過來低聲說:“朝陽,一會兒我們去於書記那兒彙報下縣裡的情況,你先不著急走。”他說話時手裡還捏著鋼筆,筆帽沒擰,卻絲毫沒擔心墨水蹭到手上,這份沉穩是多年官場裡摸出來的。
沒等我應聲,林雪已經快步走到丁洪濤跟前,微微彎了彎腰,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丁洪濤聽清,又不至於被周圍人過度關注:“丁書記,於書記在辦公室等您,您現在過去就行。”
丁洪濤微微一愣,點點頭,對林雪客氣道:“麻煩小林秘書了,我這就過去。”他沒跟我多解釋一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皮包,挎在胳膊上,跟著林雪就往會議室後門走。那背影挺得筆直,看不出絲毫急切,仿佛去市委書記辦公室彙報,隻是日常工作裡最普通的一環。
我看著丁洪濤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轉身去找趙文靜。如今文靜是平安縣委副書記,剛才開會時就坐在我斜後方,此刻正跟幾個乾部交代著什麼。我走過去時,她剛好正身,臉上還帶著幾分疲憊——平安縣剛遭了洪水,她這些天沒少在大堤上熬著。
“文靜,董遠印的事兒有消息沒?”我開門見山問。
董遠印是平安縣黃灘鄉的副鄉長,更是我在安平鄉的同事,抗洪時被洪水衝走,一直沒找到,大家心裡都懸著。
趙文靜扶了扶額,眼底的紅血絲更明顯了些,她搖了搖頭:“還沒找到。下遊的村子都派了人搜,連十多裡外的淺灘都查了,一點蹤跡都沒有。”她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這洪水剛下來的時候太急,董鄉長當時在堤上扛沙袋,大堤上也沒有救生衣……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不至於吧?”我皺了皺眉,心裡也沉了沉,“就算水急,但是怎麼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是不是被衝到哪個蘆葦蕩裡卡住了?”
“我們也這麼想,”趙文靜歎了口氣,“已經讓附近的村民劃著小船去蘆葦蕩裡搜了,可氣溫高,水又臟,真要是卡在裡麵……”後麵的話她沒說,但意思很明白,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
就在這時,曉陽走了過來。曉陽穿著一身淺灰色的套裙,頭發梳得整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手裡還拿著個帆布包。
“你們倆在這兒聊啥呢?”她走到我身邊,又對趙文靜點頭示意,“晚上王市長回省裡,我這兒沒彆的事,一會兒咱們請文靜吃飯,也算是鬆口氣。”
趙文靜笑了笑,語氣裡帶著點無奈:“還不知道友福啥時候能散會呢,他跟於書記彙報,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不打緊,”曉陽擺了擺手,“友福來了咱們就加雙筷子,他不來咱們就先吃。我剛才看到,丁書記也被於書記叫過去了,說不定是集體談話,用不了太久。”曉陽說話時眼神很穩,既沒顯得刻意打聽,也沒漏過任何關鍵信息。
我們三個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市委大院裡的梧桐樹長得遮天蔽日,枝葉互相交織著,把陽光剪得碎碎的。走在樹蔭下,涼風吹過,倒比會議室裡舒服些。不時有熟悉的乾部跟我們打招呼,有的喊“李縣長”,有的叫“曉陽秘書長”,還有人跟趙文靜聊兩句平安縣災後的情況,語氣裡都帶著幾分客氣,在市委大院裡,大家都知道曉陽的分量,大家語氣中都帶著熱情。
出了市委大院的鐵門,就看到斜對麵的迎賓樓。以前這地方是東原市的招牌飯店,市裡甚至不少重要接待都在這兒,現在卻掛著“龍投打字社”的牌子,門口還堆著幾箱紙和墨盒,倒是比以往冷清了不少。s係列文字處理機流行起來後,不少地方都開起了打字社,雖說不是真電腦,但能打中文、能打印,比以前的機械打字機方便多了,機關裡不少材料都得找打字社弄。
趙文靜指著迎賓樓的門麵,語氣裡帶著點惋惜:“以前迎賓樓多熱鬨啊,市委要是開會想在這吃飯啊都得提前訂座,現在改成打字社,這麼好的位置,實在有點浪費資源。”她又挽住曉陽的胳膊,小聲問,“曉陽,你說他們在這兒能掙到錢嗎?就靠給機關打材料,能撐得起這麼大的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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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陽淡然一笑,手指朝著打字社的位置指了指,聲音不高卻很有道理:“文靜啊,買賣人的腦子比咱們這些坐機關的活絡多了。他們敢在這兒開打字社,肯定是算過賬的——市委、市政府的材料多,光市政府辦公室,每月的打字費就不少,更彆說還有人大、政協、紀委這些部門。再說了,他們還能幫人印名片、複文件,這些都是掙錢的門道,怎麼會不掙錢?”
她又指了指市委大院旁邊的一排圍牆:“你看這圍牆後麵,是塊空地,以前荒著種了點菜。現在市委家屬院的幾個老乾部找了方秘書長,想讓他牽頭把這塊地利用起來,蓋一排門麵房。一來能給大院裡的乾部家屬找條營生,二來也能盤活閒置土地,算是兩全其美的事兒。”
趙文靜皺了皺眉:“蓋門麵房是好主意,可我聽說市委、市政府的四大班子都要搬遷到新城區去,這事兒不是傳了挺久嗎?要是真搬遷了,這門麵房不就沒人來光顧了?畢竟這些生意,大多是靠機關單位撐著的。”
“搬遷的事兒啊,還沒定數呢。”曉陽歎了口氣,語氣裡帶著點無奈,“建委去年就拿過方案,說新城區的選址都看好了,可財政局和經貿委一算賬,光蓋辦公樓、修配套路就得三四千萬。張市長和於書記都沒拍板——這筆錢不是小數目,咱們東原是貧困地區,一年的財政收入才多少?要是把錢都投到搬遷上,所以啊,搬遷隻是個說法,能不能成、啥時候成,還得看省裡能不能給補貼,看咱們自己的財政能不能緩過來。”
說話間,就到了謝白山的餐館。這地方離市委大院不遠,走路也就20分鐘,我們三個走過來,剛好趕上飯點兒。餐館門口停著幾輛自行車,還有幾輛紅色的嘉陵摩托車和木蘭輕騎摩托,應該是客人的。
今天開會,謝白山沒跟我同車,說是要提前回來準備生意。夏天天熱,羊肉湯和東北菜的生意不算火,但大堂裡還是坐了四五桌客人,大多是附近的工人和機關裡的辦事員。我們三個先在門口的水龍頭上洗了洗手,黃色的肥皂抹在手上,剛開始有點油膩,衝乾淨後倒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是謝白山特意從東北讓人捎來的肥皂,確實是比本地的好用。
進了後院的小院,就聽到包間裡有聲音,謝白山從廚房裡迎出來,圍裙上還沾著麵粉,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憨厚地笑著:“你們可算來了,位置早給你們留好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進門就能吃。”
曉陽笑著打趣:“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吃啥?難不成你會算?”
“哎,姐夫上午出門就跟我交代了,說你們開完會肯定餓,讓我把醬大骨、鍋包肉備好。”謝白山撓了撓頭,又看向我,“秘書長放心,羊腰子,我也留著呢,剛烤好,還熱乎著。”
趙文靜看了我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臉色有點發紅,趕緊低下頭去捋頭發。謝白山知道我們要聊事兒,也沒多留,招呼了一句“有啥需要喊我”,就匆匆回廚房了。
包間裡的桌子是實木的,上麵擺著四個菜:醬大骨冒著熱氣,油光鋥亮;鍋包肉金黃酥脆,還撒了點香菜;烤羊排堆在盤子裡,香味兒直往鼻子裡鑽;還有一盤涼拌黃瓜,清爽解膩。
幾人也不客氣,曉陽夾了一塊鍋包肉放在趙文靜的小碗裡:“文靜,你嘗嘗這個,謝白山請的東北師傅做的,味道正宗,女同誌都愛吃這個。”
趙文靜夾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小口,眼睛亮了亮:“還真不錯,外酥裡嫩的,以前在彆的餐館吃的,要麼太甜,要麼太硬,沒這個好吃。”
“這鍋包肉啊,是有講究的。”曉陽一邊給我拿羊腰,一邊若無其事的解釋,“東北那地方以前外國人多,尤其是俄國人,他們不愛吃太辣太鹹的,所以中餐師傅就改良了,把肉裹上麵粉炸,再澆上酸甜的汁,既符合外國人的口味,也保留了中餐的做法。其實做任何事都一樣,得因地製宜,不能死搬硬套,就像這次防汛,東洪縣的大堤要加固,平安縣的群眾要轉移,方法不一樣,但目的都是保平安。”
一塊羊腰沒吃完,曉陽又用筷子給我夾了一塊烤羊腰,沒說話,隻是朝我笑了笑,曉陽十分貼心,知道我這幾天在大堤上熬著,得補補。趙文靜斜眼看了我一眼,又默默吃起了飯,沒再多說什麼。
“文靜,這次平安縣大水,你辛苦了。”曉陽放下筷子,語氣認真了些,“我聽說你在大堤上待了三天三夜,沒合過眼,這點比我們這些坐辦公室的強多了。”
趙文靜搖了搖頭,語氣裡帶著點疲憊:“看著群眾的房子被淹了,糧食被衝了,難受啊,我們隻是熬幾天夜,算不得什麼。”
曉陽頓了頓,又問,“文靜,我聽說學武叔叔要到外地交流任職,是真的嗎?”
文靜點頭:“嗯,我聽爸提過一嘴,說是要去東海市任市委副書記。東海是經濟大市,在省裡的政治地位比咱們東原高,爸去那兒,也算是提拔了。”趙文靜接著歎了口氣,“他年齡也不小了,在東原待了一輩子,熟悉情況,家裡的老人也在這兒,要是去東海,離家就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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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地交流任職,現在幾乎是製度性安排了。”曉陽的語氣沉了些,帶著點官場的無奈,“當大官的啊,就是這一點不好。不過啊,學武叔叔是老黨員了,這點覺悟肯定有。再說了,東海雖然遠,但經濟基礎好,將來說不定能去省裡。”
趙文靜苦笑一聲,說道:“不可能了,年齡到了。”
而在市委大樓的秘書室裡,氣氛則要沉悶得多。平安縣委書記孫友福和東洪縣委書記丁洪濤,被林雪叫過來後,已經等了快一個小時。剛開始兩人還聊了幾句抗洪的事,孫友福說平安縣的大堤加固花了多少人力,丁洪濤說東洪縣的物資調配有多難,但聊了沒幾句,就覺得沒什麼共同話題——畢竟兩縣情況不一樣,一個遭了災,一個沒遭災。
兩人隻好各自拿起桌上的報紙看,《東原日報》《省報》都是當日的,副省長劉敬亭到東原調研並看望慰問乾部群眾的消息孫友福看了幾遍,茶水喝了好幾杯,都沒了滋味,廁所也去了兩三次,隻覺得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但兩人都沒表現出絲毫不耐煩——能被市委書記單獨留下來談話,本身就是一種重視,就算等再久,也得沉住氣。
突然,孫友福的大哥大響了起來,那他趕緊接起來,聲音壓得很低:“喂,什麼事?”
聽了幾句後,孫友福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大哥大。他在電話裡囑咐道:“先把家屬安撫好,不能讓英雄的家屬受委屈。我現在在市委,一會兒就給於書記彙報這個情況,你們先把後事的準備工作做起來。”
掛斷電話,丁洪濤放下報紙,語氣裡帶著點好奇:“孫書記,出什麼急事了?”作為縣委書記,丁洪濤很清楚,能讓孫友福在這種時候臉色大變的,肯定不是小事。
孫友福歎了口氣,語氣沉重:“丁書記啊,不瞞你說,我們平安縣這次防汛,損失太大了。14萬畝良田被淹,涉及三個鄉鎮,要是當初搶險不及時,恐怕“半壁江山”都要毀了。還有群眾,7名群眾因為洪水沒了,還有一名乾部……就是之前被衝走的董遠印,剛才下麵的人打電話說,找到他了,但人已經犧牲了。”
丁洪濤的臉色也嚴肅起來,他沉默了片刻,心裡暗自慶幸——幸虧東洪縣沒遭災,不然他這個縣委書記,恐怕就得在市委常委會上做檢討了。他又忍不住想:要是當初東洪縣挖堤泄洪,平安縣是不是就不會決堤?要是平安縣不決堤,董遠印是不是就不會犧牲?於書記的決策,到底是對是錯?這些念頭在他腦子裡轉了一圈,卻沒說一個字——官場裡,不該問的彆問,不該說的彆說,這是規矩。
就在這時,秘書室的門被推開了,林雪走了進來。他沒說於書記要先見誰,隻是站在門口,看著兩人。丁洪濤心裡清楚,平安縣遭了災,董遠印又犧牲了,孫友福的事更緊急,而且他要是先去彙報,自己後麵彙報的時間就能長些——畢竟縣委書記跟市委書記談話,時間越長,說明越受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