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督導組組長嚴恪己怎麼也沒有想到,東洪縣公安局黨委書記田嘉明會拔槍自儘。
這個結局像一記悶棍,重重擊打在他幾十年紀檢生涯鑄就的自信之上。
他更沒有想到,自己這套在全省各地辦案時屢試不爽、甚至引以為傲的工作方法——在掌握初步證據後,向當事人明確告知組織初步形成的、通常是嚴厲的處理意見,利用政策的巨大壓力和自身作為上級代表的身份優勢,營造一種不容辯駁、無力回天的氛圍,使當事人在長時間的沉默、心理掙紮後最終無奈認命,從而配合調查,爭取寬大。
這種方式竟會在這偏遠的東原市,在田嘉明身上,引發如此極端而慘烈的後果。
多年來,嚴恪己確實能夠在任何複雜微妙的情況下,憑借其省委督導組組長、省司法廳副廳長的雙重身份,有效地穩定局麵、把控調查節奏和最終走向。
他堅信這是維護紀律嚴肅性、提高辦案效率的必要手段。
但田嘉明用生命做出的最後抗爭,顯然已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控製的範圍,也徹底擊穿了他一貫堅持並深信不疑的“規範化工作流程”。
辦公室裡隻有於偉正因為激動而未平複的沉重呼吸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清晨蘇醒的微弱噪音。
遠處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鈴鐺聲,提醒著外麵還有一個正常運轉的世界,似乎不會有人注意到市委大院的異樣,但在這座市委大院裡,每天都有驚心動魄的是事情發生。
嚴恪己撕掉調查報告。他再次開口,失去了往常的銳氣和自信:“於書記……在這個……在這個突發情況上,我……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願意……就此事向省委做深刻檢討,並請求組織給予相應的處分。”
於偉正並沒有因為嚴恪己說了軟話、表了請罪的態度,就順勢將此事輕輕放過,或者表現出任何官場常見的“得理饒人”。
他看著嚴恪己,目光沉痛,語氣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質問:“嚴廳長,你現在說這個話,不覺得太晚了嗎?人死不能複生!你的檢討、你的請罪,哪怕是最嚴厲的處分,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家屬滿意?能消除東洪縣乾部群眾心頭的悲憤?早上的時候,瑞鳳同誌報告,群眾已經在聚集了,我們調動了幾個縣的公安去維護秩序,你想想,這個同誌在群眾心目中的地位……”
嚴恪己一時語塞,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他辦案多年,經手過不少大案要案,也確實讓一些腐敗分子受到了嚴懲,內心自有其堅持的正義標尺。但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調查工作,會把一個乾部,真的逼到絕路,更沒料到田嘉明會如此剛烈、決絕地選擇用生命來做最後的抗爭。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試圖讓這場完全失控的對話回到可控的軌道上:“於書記,我向你坦誠,或許……或許我們在具體的工作方式方法上,確實存在一些考慮不周、過於急切的地方。這一點,我承認。回去後,我們督導組會認真反思總結,形成書麵材料。我也會主動、誠懇地向省委領導說明情況。這件事,因田嘉明同誌的問題而起,現在也因他的去世而……而客觀上終結。既然他已經選擇了這種方式……我個人的意見是,後續的處理,可以考慮適可而止。”
於偉正聽著嚴恪己這番帶著明顯“止損”和“降溫”意味的話,臉上的表情滿是苦澀。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無儘的惋惜和責備:“老嚴啊,早知今日,你又何必當初那麼固執己見,步步緊逼?非要把我們一個好端端的的乾部,逼到走投無路?現在人沒了你再采取任何所謂的補救措施,對我們東原市,對田嘉明的家庭來說,實際意義又能有多大呢……?”
於偉正心裡頗為清晰,此刻若一味糾纏於追究嚴恪己的個人責任,會將東原市委也拖入無儘的紛爭。
當前最務實、也最緊迫的,是如何利用這既成事實,為死去的田嘉明爭得最後的體麵和尊嚴,給予其家屬儘可能優厚的撫恤,同時也要穩住東原市特彆是東洪縣的乾部隊伍,維護市委的權威和形象。這需要冷靜,需要高超的政治智慧。
嚴恪己話鋒微調,語氣也變得更為實際,甚至帶上了幾分提醒和交換條件的意味:“於書記,有一點原則性的問題,我希望我們雙方都能非常明確。我們督導組是代表省委下來開展工作,執行的是省委的意圖和指示。對東原市某些乾部存在的問題進行調查,這個大方向本身肯定是沒有錯的,是經過省委同意的。即便在具體的方式方法上,存在可以商榷的地方,那也主要是我個人能力、性格和具體工作水平的問題。這一點,希望你能分清主次。如果你堅持要把事情鬨大,堅持要把‘督導組逼死乾部’這個問題插到省委主要領導那裡,那麼,你是要反映我們調查錯了,還是反映我們調查的方式錯了?如果反映調查錯了,那意味著省委當初決定派督導組下來的決策錯了,這個責任誰來承擔?如果反映方式錯了,那最終需要出麵承擔責任、接受處理的,主要也是我嚴恪己個人。我現在主動承認錯誤,請求處分,這個姿態已經擺在這裡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於偉正聽著,慢慢的抽出一支煙,又肚自抽了起來,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嚴恪己。
“所以,偉正同誌,我認為,從維護省委權威、維護東原市穩定的大局出發,我們雙方都沒有必要、也不應該再把事態無限擴大化。這對誰都沒有好處,最終隻能是兩敗俱傷。”
於偉正聽著嚴恪己這番綿裡藏針、既在戰術上承認小錯又在戰略上劃清邊界的話,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他不得不承認,嚴恪己說的是冰冷的現實,也是官場上處理此類棘手事件的常見邏輯和潛規則。
糾纏於追究老嚴“逼死人命”的道德或紀律責任,可能觸及更高層麵的敏感神經。當前最要緊的,是處理好善後,穩住局麵。必須要將田嘉明先火化,然後才能到省委告狀。
於偉正深吸一口氣:“好了,現在說這些假設性的追究都為時過早,也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人死不能複生,這是最大的現實。眼下最關鍵、最火燒眉毛的是,要妥善、體麵地處理好田嘉明同誌的後事。”
他內心清楚,嚴恪己此刻未必真的從思想深處認識到其工作方式的深層次問題和危害,更多的可能是一種基於現實的妥協。
但現實是,如果堅持認定田嘉明是“畏罪自殺”,那對田嘉明個人聲譽、對其家庭、對東原市委市政府的形象都是一種災難。而如果順勢定性為“因公殉職”,則各方都能有一個相對體麵的台階下,田嘉明能獲得哀榮,家屬能得到撫恤,市委能展現關懷,而嚴恪己和督導組,也能最大程度地擺脫“逼死人”的乾係。
至於對嚴恪己個人的最終處理,恐怕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內部批評、提前退居二線,很難有更嚴厲的黨紀政紀處分。這雖然不儘公平,但卻是最符合當下“政治正確”和穩定需要的選擇。
於偉正背著手,在辦公室裡緩慢地踱了幾步,腳步沉重。他思忖片刻,然後站定,轉過身,以一種經過深思熟慮的語氣說道:“基於以上考慮,並且與瑞鳳同誌等市裡主要領導溝通後,市委有一個初步決定,田嘉明同誌,因長期超負荷工作,積勞成疾,在工作崗位上突發心臟病,經搶救無效不幸逝世。我們擬按‘因公殉職’的性質向上級報告,並以此為基礎處理所有後續事宜。”
嚴恪己是何等聰明老練的官場人物,立刻完全明白了於偉正的意圖和給出的解決方案。這一定性,等於用一塊“因公犧牲”的厚重帷幕,將田嘉明自殺的敏感、巧妙地掩蓋過去,使其能夠以“因公犧牲的模範乾部”的形象獲得哀榮。同時,這也徹底洗刷了“督導組談話逼死人”的嫌疑,為他嚴恪己卸下了一個最沉重的包袱,而東原市委市政府也借此保全了麵子和穩定。這是一個在殘酷現實麵前,多方都能勉強接受、甚至可以說是“最優”的局麵。
嚴恪己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表態,語氣帶上了一絲如釋重負和積極配合:“偉正書記,市委市政府這個決定,是經過慎重考慮的,是客觀的,也是富於人情味和組織溫情的,充分體現了組織對乾部負責任的態度。從我們督導組的角度,我個人表示完全理解、支持、認同市委關於田嘉明同誌是因公殉職的定性。在向省委彙報時,我們口徑一致。”
於偉正看著嚴恪己,雖然內心極度不願與眼前這個間接導致田嘉明死亡的人達成任何形式的“政治交易”,甚至感到一種道德的屈辱,但作為一個掌管幾百萬人口城市的市委書記,他深知意氣用事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也為田嘉明爭取不了任何好處。
然而,思前想後,他仍然想為冤死的田嘉明,也為東原市那些兢兢業業工作的乾部,最後再敲打一下嚴恪己。
於偉正坐回椅子上,目光平靜語氣放緩,但話語的分量卻很重:“老嚴啊,既然事情基本說定了,有幾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嚴恪己正了正身子,臉上露出一絲謹慎:“於書記,您請講,我洗耳恭聽。”
於偉正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語氣誠懇:“恪己同誌啊,你比我年長幾歲,前不久在京裡開會,領導反複強調,下一步全黨全國的工作重心要堅定不移地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集中力量大力發展經濟。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啊,對我們很多同誌的思想觀念、知識結構、工作方法,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們很多老同誌啊,包括我自己,在原來的崗位上工作時間長了,習慣了某種思維,聽不進不同意見,難免會有些跟不上新的形勢發展需要。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年齡到了一定的杠杠、身體精力有所不濟的老同誌,是不是可以考慮更豁達一些,主動向組織提出讓賢,把擔子交給那些更年輕、思想更解放、更懂經濟工作的同誌?你的一些工作方式,恕我直言,帶有比較濃厚的搞運動、搞鬥爭的痕跡,恐怕已經不太適應現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要求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嚴恪己鄭重的點了點頭。
“所以,嚴廳長,我今天是本著對同誌負責、也對黨的事業負責的態度,也給你一個發自內心的建議:你回去後,也不必急著去請什麼罪、背什麼處分了。那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你向組織打個報告,提前退休吧!”
這番話,對於一個像嚴恪己這樣視工作為生命、一向以“鐵麵無私”、“原則性強”自詡、且自認剛正不阿的老同誌來說,無異於當麵打臉,極其嚴厲。
嚴恪己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一陣紅一陣白,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語氣變得生硬起來:“於書記!感謝您的‘好意’啊!我可以深刻反思,可以向省委政法委乃至省委深刻檢討!但我嚴恪己的身體和精力都還好,自覺還能為黨、為人民再工作幾年!我不能因為一次工作上的挫折,就當逃兵!”
於偉正看著嚴恪己激動的反應,不為所動:“恪己同誌,你不要激動。我確實是出於好心勸你,有時候,激流勇退,未嘗不是一種智慧。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不提,那麼,我們來提。我們東原市委、市政府將不得不把此次事件的前因後果、詳細經過,以及我們對你們督導組在此次工作中具體方式方法的嚴肅意見,形成正式報告,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彙報。如果事情真走到那一步,需要組織上對你個人的去留問題做出明確決定,恐怕到時候,你我的臉上,都不會太好看。”
嚴恪己道:“於書記,田嘉明他可不是……?”
於偉正不屑一笑:“不是因公殉職?咱們打賭,省委省政府是想看到一個自殺的田嘉明還是一個因公殉職的田嘉明?”
嚴恪己長歎一聲,自然是知道省委領導會如何選擇。
“你要想清楚,在田嘉明同誌去世之前,你還能站在所謂的‘法紀’、‘原則’的製高點上,顯得理直氣壯。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一個活生生的乾部死了,即便你的調查程序本身在紙麵上挑不出太大毛病,但‘談話後乾部自殺’這個鐵一般的事實本身,就足以讓很多事情的性質變得被動。報紙會怎麼看待?上級會如何看你的領導責任?老嚴啊,我們人都沒了,你還想著在位置上?我們東原群眾是不會答應的……。”
於偉正這番話,軟中帶硬,既有看似關心的建議,又有明確無誤的警告,將利弊得失剖析得清清楚楚。嚴恪己的臉色變了幾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