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於偉正,在縣醫院那間略顯擁擠的會議室裡,主持召開了研究田嘉明同誌後事處置的會議。會議臨近結束時,牆上的掛鐘指針已經指向了中午一點,
會議一結束,我剛走出門口,市委常委、秘書長郭誌遠便不動聲色地靠近我,他腳步輕緩,帶著一種秘書長特有的周到與分寸感:“朝陽,看這時間,得想辦法給大家弄點吃的,墊墊肚子,下午還有不少事要忙。”他說話時,目光掃過陸續走出的、麵帶倦容的各級乾部,最後落在我臉上,眼神裡是詢問,也是交代。
他這話一下子提醒了我。正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了縣人民醫院院長朱培良。
朱培良正在旁邊走廊下和醫院的幾個乾部交代著什麼,既不過分靠近領導群體顯得巴結,也不遠離以便隨時響應,就那麼恰到好處地留意著這邊的動靜。
我想起,早些時候朱培良似乎向我提過一句,說醫院已經根據可能的情況,在附近的幾家飯店做了預備,定了些餐食。
當時心思全在安撫家屬上,沒太在意,現在想來,這個朱培良,倒是真有幾分超前意識,能想到領導前麵,把事情提前做了安排。這在基層,尤其難得,不是光有眼色就夠的,還得有擔當,敢在情況未明時先投入資源。
我的目光立刻投向朱培良,他恰好也正看著我,沒有多餘的言語,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眼神裡是一種“已安排妥當,請領導放心”的沉穩。
我不放心,還是走過去,詢問之後,就讓朱培良彙報。
我介紹說道:“朱院長,這是咱們市委郭秘書長!”
郭秘書長隻是朝著朱培良點了點頭,沒有過分的熱忱,畢竟,兩者差的確實有些大,還不足以讓秘書長有所表示。
朱培良說道:“秘書長,飯的事我們縣長都交代了。”
我原本以為他會趁此機會主動向秘書長或者市領導彙報午餐準備情況,這也是人之常情,多少是個露臉的機會,但他把彙報的主動權留給了我。
我心裡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是在下級麵前維護我的主導權,這份知情識趣的沉穩,讓我在焦頭爛額之際,感到一絲難得的熨帖。
我迅速定了定神,將朱培良傳遞過來的那份踏實感內化為自己的底氣,轉向郭誌遠秘書長:“秘書長,您提醒得對。午飯已經安排了。隻是今天這個情況特殊,準備得比較倉促,隻能請大家多包涵,簡單對付一口。”
這時,常務副市長臧登峰正從煙盒裡磕出一支煙,聽到我的話,他拿煙的手停了一下,抬頭看我,臉上是疲憊和沉重交織的表情,眼袋浮腫:“朝陽啊,這個時候了,不講究這個?有口熱乎的吃就行,填飽肚子是關鍵。”
接著他點燃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繼續說,“現在要緊的是兩件事:一是確保來悼念的群眾秩序,不能出任何岔子;二是安排好田嘉明同誌家屬的飲食休息,他們悲痛過度,身體容易垮掉,你們縣裡要負起責任,務必保障好。”
如今臧登峰已經是常務副市長,可以代行市長之責,其他領導不好說的話,常務副市長自然說起來也沒什麼壓力。
我注意到,在我回應臧秘書長的時候,朱培良的目光再次與我交彙,依然是那種沉穩肯定的眼神。我心裡當時確實打了個突:家屬的飯好說,醫院食堂或者附近小灶都能解決,可這源源不斷前來悼念的群眾,人數不少,情緒激動,怎麼保障?但朱培良那眼神,分明告訴我他已經有所準備。
朱培良湊過來低聲道,有鈣奶餅乾,有熱水。
我立即向臧登峰副市長保證道:“臧市長,請您和市委放心,準備了熱水和鈣奶餅乾,我們縣裡一定全力以赴,確保群眾和家屬都能有口熱飯吃,維護好現場的秩序。”
市委書記於偉正還在會議室,眾人自然隻有慢慢等,借著午後的太陽驅散一些寒意,也順便等等看群眾悼念的情況。
初冬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麵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光影分明。
這時,朱培良才適時地走到我身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低聲說:“李縣長,飯菜都準備好了,是不是請領導們移步到我們食堂簡單用點?地方簡陋,但能坐下吃飯。”他措辭謙遜,姿態放得很低。
正說著,於偉正書記和林華西書記出來了,於偉正書記拉開衣袖看了眼手表,說道:“可以吃飯了!”
臧登峰副市長主動上前一步,搭話道:“書記,都準備好了!”
朱培良趕忙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於偉正點了點頭,說道:“是醫院的同誌是吧?”
我介紹道:“縣醫院的院長,朱培良同誌。”
於偉正主動伸出手,與朱培良握了握手道:“辛苦了,也影響了你們的工作秩序,不過,明天就好了!”
朱培良道:“於書記,能給英雄出一份力,這是我們的榮幸。”
“食堂在哪,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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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培良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家也就跟隨著朱培良的腳步,開始往前走。
我順著朱培良他指的方向看去,食堂門口,已經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院工作人員在安靜地張羅安排,他們動作麻利,表情肅穆,儘量避免發出大的聲響。
縣醫院的食堂我去過,知道條件,到了之後,臧登峰副市長感慨:“確實簡陋。”隻見幾十張舊木桌油漆很不均勻,露出了木頭本色,桌麵上是長年累月積累的、擦洗不掉的油漬痕跡。
凳子都是長條木板凳,約莫十五到二十公分寬,下麵支著四條木腿,坐上去得小心保持平衡,不然容易失去重心。
午飯很簡單,符合東原地區這時候的習慣,尤其是辦喪事的時候,一人一碗大鍋雜燴菜。這雜燴菜,是近幾年縣裡流行起來的吃法,有點像農村辦完紅白喜事後的“折籮”,但又不完全一樣。是把幾種大鍋菜,比如白菜、粉條、豆腐、少許肉片等,彙在一起加熱,有的地方還會點些醬油、香油,味道濃鬱,實惠管飽。
市委書記於偉正心情依然沉重,他端著碗,吃得不多,動作緩慢,。他一邊用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碗裡的菜,一邊抬起眼,目光越過碗沿看向我,聲音低沉:“朝陽,來悼念的群眾這麼多,縣裡是怎麼安排的?特彆是中午這段時間,大家大老遠跑來,彆餓著肚子。”他的關切是發自內心的,帶著對百姓疾苦的本能體恤。
我連忙咽下嘴裡的食物,那口雜燴菜溫熱實在。我端正了一下坐姿,彙報說:“於書記,我們縣醫院準備了一些鈣奶餅乾、燒開的熱水,也備了些方便麵,有需要的群眾可以自取。不過,咱們東原的百姓實在,懂情理,他們是真心來送嘉明同誌一程的,很多人看完就走了,很少動我們準備的東西。都說不能給政府添麻煩。”
於偉正書記聽了,緩緩放下筷子,目光掃過在場默然進食的每一個人,感慨道:“這就是我們的群眾啊,樸實、厚道。我們當乾部的,更要時刻把他們的冷暖放在心上。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能辜負了這份信任和期待。”
這頓簡單的午飯,吃了大概二十分鐘。結束時,已經快下午兩點了。前來悼念的群眾高峰似乎過去了,人流不像上午那樣密集,但依然絡繹不絕。整個悼念過程,像一股沉痛卻有序的流水,緩緩流淌,雖然悲聲時有耳聞,但整體井然有序。群眾在靈堂門口靜默致哀後,便默默離開,這讓我們都稍稍鬆了口氣,總算把這最緊張、最易出狀況的一段時間應對過去了。
餐廳門口,於偉正書記臉上的疲憊之色更濃了,和王瑞鳳交代了幾句,然後向市委副書記周寧海和常務副市長臧登峰招了招手。
兩人湊了過去。
於偉正低聲交代,聲音不大,但周圍幾位核心領導都能隱約聽到:“我看,黨政班子沒必要全都耗在這裡了。東原縣這邊的組織應對還是有條理的,體現了戰鬥力。我的意見,縣裡的領導,特彆是朝陽同誌,你們要堅守崗位,把後續的秩序維護好,把家屬安撫好,這是對你們實戰能力的考驗。明天嘉明同誌火化,由寧海和登峰同誌代表市委、市政府陪同家屬去火葬場,做好最後的送彆工作。我和瑞鳳同誌要趕到省裡,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專題彙報,必須儘快把局麵穩定下來,消除影響,給上下一個負責任的交代。”
市委書記和市長要親自去省裡為一個因公殉職的正科級乾部彙報情況,這在我記憶中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於書記,您的安排考慮得很周全,我們堅決執行。”周寧海副書記當即表態,語氣乾脆利落。臧登峰副市長和旁邊的鄭紅旗、白鴿等幾位市領導也紛紛點頭,臉上是凝重的表情。
於偉正書記用隨身帶的一塊灰色手絹擦了擦嘴角,動作細致,然後對周寧海說:“寧海,市委常委會議的事,不能再拖了。很多問題,特彆是乾部思想狀態、下一步工作導向,需要在全麵鋪開前研究透,統一認識。”
周寧海立刻領會,點頭道:“是的,於書記。會議我已經讓大家準備了,您看安排在什麼時候合適?另外,”他略微停頓,聲音壓得更低了些,“省裡剛下來一個文件,要緊接著舉辦兩個理論學習班,一個是縣處級乾部進修班,一個是廳局級乾部理論研討班,都要求全脫產,時間不短,縣處級的要三個月,廳局級好還,半個月。而且名額還不少,特彆強調各地的主要負責同誌要帶頭參加,說是要深刻領會14大精神,解放思想,輕裝上陣。”
於偉正書記剛從京回來,他若有所思:“這次大會確立了很多新的理論和路線方針,改革開放要邁開更大步子。可我們有些乾部的思想,還停留在過去,跟不上趟啊!這樣的培訓班很有必要,時間再緊,工作再忙,也要克服困難參加。學習是為了更好地工作,磨刀不誤砍柴工嘛。你們先擬個初步名單,不要過分強調眼前工作離不開誰,要從乾部長遠發展和整體素質提升的角度考慮,要有戰略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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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領導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走向醫院臨時設置的靈堂。靈堂前此刻已經安靜了許多,白色的花圈和挽聯在冬日的微風中輕輕搖曳。由於公安局局長李尚武指揮得當,利用剛才市領導開會和吃飯的時間,有序疏導了大部分前來悼念的群眾。按照本地習俗,悼念活動主要集中在上午,下午人自然會少很多,這也為領導們的下一步行動留出了空間。
於偉正書記又將大家召集,交代幾句之後,幾輛黑色的小車依次駛離了縣醫院,卷起淡淡的塵土。
縣委書記丁洪濤和我一起,將市領導一一送走。看著市領導的車遠去,消失在街道拐角,丁洪濤轉過身,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
他看著我,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語氣卻帶著試探:“朝陽,我剛才和李市長忙這邊,連飯都沒顧上吃,剛才於書記他們,除了後事安排,還說了些什麼?”
我揣摩著他的意圖,他關心的顯然不是明麵上的後事安排。我含糊地應道:“丁書記,也沒說什麼特彆的,就是問了問縣裡的基本情況,安撫了幾句,強調了穩定和善後。”
丁洪濤看了看身後還有幾位縣裡的乾部沒走遠,正在低聲交談或安排工作,便對我使了個眼色,擺擺手說:“朝陽,這會兒稍微清靜點,咱倆隨便走走,說說話。”他的語氣帶著一種故作輕鬆的親昵,但這親昵背後,明顯還藏著沉重的心事。
我會意,知道他有話要單獨談,便跟著他離開了人群,走到了醫院側門旁邊。
這裡挨著醫院的鍋爐房,空氣中有煤煙味,沒什麼人往來,隻有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槐樹。
丁洪濤掏出煙,遞給我一支。我擺手謝絕。他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煙霧在清冷的空氣中繚繞、擴散。
他開口,語氣帶著些感慨,又像是鋪墊:“朝陽啊,你比我早來了一段時間,你情況熟。咱哥倆搭班子這段時間,我丁洪濤這個縣委書記,對你這個縣長的工作,支持力度怎麼樣?你摸著良心說。”
他這話問得直接。平心而論,丁洪濤到東原縣擔任縣委書記以來,在班子分工和重大決策上,對我這個縣長主持政府工作,確實給予了相當大的支持。我提出要推進的幾項重點工作,在縣委層麵他都順利通過了,沒有設置障礙。
特彆是在人事方麵,按說縣委書記掌握著關鍵的人事權,但他對縣政府序列內推薦的乾部人選,基本上都尊重了政府的意見,沒有過多乾預。這一點,在當時的官場環境下,實屬難得。
我點頭,語氣誠懇地說:“洪濤書記,您對我的支持,我心裡有數,也很感激。咱們班子團結,工作才能順利開展。”我這話是實情,但也帶著官場上慣有的客套。
丁洪濤擺了擺手,打斷我,煙霧隨著他的動作飄散:“朝陽,光心裡有數、感激還不夠啊。”他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姿態,又難掩焦慮,“老哥我……最近可能遇到點麻煩。不瞞你說,可能是在市交通局那時候留下的一些……唉,現在這形勢,你也知道,哪個縣處級乾部經得起拿著放大鏡一寸一寸地照?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按黨章黨紀,那標準太高了,真正做到一塵不染的有幾個?不是沒有,張慶合算一個。我看就這一個。”
我心裡一緊,知道他開始切入正題了,但表麵還是故作不解,眉頭微蹙:“洪濤書記,您這話……我怎麼有點聽不明白?”我需要他先亮出底牌。
丁洪濤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滅,他湊近一步,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朝陽,咱哥倆都是爽快人,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我就直說了吧,你能不能……動用一下你的關係,當然,主要是你愛人曉陽同誌那邊,在省裡的關係,幫忙給於偉正書記遞個話,打個招呼?就說我丁洪濤知道錯了,願意積極配合組織,把問題說清楚,希望組織上能看在以往工作的份上,給個機會,批評教育為主,處理上……能抬抬手就抬抬手。畢竟大家都在一個班子裡共事,以後還要見麵。”
我心裡聽後一驚,知道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會坐以待斃,但這事絕不能摻和。且不說於偉正書記的黨性原則極強,最反感這種說情風,單就我自身而言,也絕不能利用曉陽的家庭背景去乾預組織審查,這是大忌。
我立刻麵露難色,語氣堅決但措辭委婉:“洪濤書記,您這可真是找錯人了。我李朝陽就是個縣長,紀委書記是林華西同誌,您這事……我真說不上話。組織程序擺在那裡。再說,我愛人那邊,她也從不乾涉我的工作,這是原則。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了。”
丁洪濤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和不信,隨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朝陽,你就彆推脫了。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但這事關老哥的前程……換句話說,我這個書記出了問題,你這個縣長就能好過?我看啊,不見得。曉陽同誌家在省城根基深啊,隻要她家老爺子或者哪個關係,給於書記打個電話,這事可能就有轉機。你放心,隻要度過這一關,老哥一輩子記得你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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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態度堅決地搖頭,目光坦然地迎著他:“洪濤書記,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我李朝陽絕無二話,一定儘力。但您說的這個,屬於組織紀律範疇,我真的無能為力,也不符合原則。您如果確實存在問題,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主動向組織說明情況,爭取寬大處理,這才是正路。”
丁洪濤見我不接招,語氣也淡了,臉上那點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疏離:“看來,你是打定主意不肯幫這個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