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書記於偉正在曹河乾部大會上,說出“粉身碎骨”四個字之後,我渾身微微一顫,這四個字太有分量。
一個市委書記,在如此莊重、嚴肅的全市領導乾部大會上,用出這個詞,其分量之重、信號之強,已近乎極致。
若非形勢嚴峻、問題棘手到了非如此不足以警示的地步,一個素以涵養深厚、措辭嚴謹著稱的廳級乾部,斷然不會在此等場合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
我的目光迅速掠過台下。那一刻,會場裡幾乎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息靜氣。所有人都眼神一凜,原本可能還有些飄忽或掩飾的視線,瞬間齊刷刷聚焦在於偉正書記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
每個人都清楚,“粉身碎骨”這樣的話,從彆人口中說出,或許隻是虛張聲勢的恫嚇,但從這位曾以雷霆手段整肅吏治、親手將數名身居高位的嚴重腐敗分子送上斷頭台的市委書記口中道出,便絕不是鬨著玩兒的。
坐在於書記身旁的市委副書記周寧海,麵色凝重地微微頷首,目光沉毅。而組織部長屈安軍,則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同樣專注而肅然。
他們二人雖未發一言,但這一點頭、一扶鏡的姿態,與於書記的話語形成了無形的呼應與共振,清晰地傳遞給台下所有人一個信號:市委的態度是高度一致的,書記所言絕非兒戲,其決心與意誌堅不可摧,市委、市政府將是他最堅實的後盾。
講完這極具衝擊力的一段,於偉正書記略微調整了一下語氣,但目光依舊如炬,掃視全場,聲音沉緩而更有力地補充道:“……好啊,同誌們,可能今天我講的話,說得正式嚴肅一些,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啊!黨和人民把這份事業、這副重擔交到我們手上,不是讓我們在這裡屍位素餐、不思進取,更不是讓我們推諉扯皮、陽奉陰違的!屍位素餐就是失職,推諉扯皮就是瀆職!貪汙腐敗就是犯罪,我再著重強調一點,對待腐敗分子,市委絕對是刺刀見紅,絕不手軟!”
於偉正書記一言不發的環顧會場,我能從書記的眼神中看到了殺氣!對,就是殺氣,當年在部隊的時候,團長在總攻大會上的動員,就是這個眼神,這眼神看一眼,都能記一輩子。
偉正書記繼續道:“今天我先把話講到這裡。下一步,市委不聽你怎麼說,關鍵看你怎麼做;不看你怎麼表態,關鍵看你如何轉變。我們要看的是實實在在的行動,是真真切切的作風轉變,是紮紮實實的工作成效!我希望,也相信啊,咱們曹河縣在新一屆班子的堅強領導下,在全體乾部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夠真正走出曆史形成的困境,闖出一條符合曹河實際的發展新路,創造出讓全市刮目相看的新奇跡!……好吧?我就講這些。”
於偉正書記的話音落下,短暫的寂靜之後,台下猛然爆發出雷鳴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
這掌聲與會議開始時那禮節性的、克製的掌聲截然不同,它更響亮、更持久,充滿了某種被激發出來的、複雜難言的情緒。
不少人表情激動,麵頰泛紅,整個會場的氣氛被這最後的講話徹底點燃、震動。看著台下那一張張表情各異卻都顯得極為專注的麵孔,我心中暗自感慨:這或許正說明,曹河縣多數的乾部,內心深處還是湧動著希望曹河變好、渴望有所作為的熱忱,隻是被長期的困局、複雜的掣肘和某種慣性所壓抑。
於偉正書記神色平靜,抬手輕輕整理了一下領帶結,然後端起麵前的茶杯,緩緩啜飲了一口,將茶杯沉穩地放回桌麵。他這個動作像是一個無聲的信號,台下熱烈的掌聲才漸漸停歇。
周寧海副書記重新對著話筒說道:“同誌們,剛才,安軍部長宣讀了市委的任職決定,朝陽同誌和紅旗同誌都作了很好的、態度鮮明的表態發言。特彆是偉正書記站在全市發展大局和曹河縣長遠未來的戰略高度,發表了極其重要的講話,提出了明確而深刻的三點要求。希望大家深刻領會偉正書記講話的精神實質,切實把思想和行動統一到市委的決策部署上來,認真抓好貫徹落實。”
他稍作停頓,語氣轉為部署工作的務實口吻:“最後,我再強調三點具體意見。第一,要迅速將思想和行動凝聚到全市中心工作大局中來。今年是‘八五’規劃的衝刺之年。現在已是第四季度,時間緊迫,各項經濟工作和年度任務都已進入最後的衝刺、收官階段。市委、市政府作出的‘三化三基’戰略部署,是基於對全市綜合情況的科學研判作出的重大安排。曹河縣作為全市的工業重鎮、國有企業相對集中的縣,在這個關鍵曆史時期,必須勇於擔當,在全市發展大局中當先鋒、走前列、做表率,決不能拖後腿……”
周寧海副書記做完這三點工作強調後,時間已近中午。
市委書記於偉正似乎興致頗高,並未立即返程,於是一眾領導移步縣委招待所,舉行了簡單的工作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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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按照規定,標準從簡,也未上酒水,因此進行得很快。
鄭紅旗書記神態輕鬆,言談間已完全是一副“交卸重任”後的釋然,其他幾位曹河縣領導也大多圍著於偉正說話,氣氛相對緩和。
十二點四十分左右,我和縣裡幾位負責同誌,陪同市委書記於偉正、市長王市長、市委副書記周寧海和組織部長屈安軍、副市長鄭紅旗以及市委組織部副部長薑豔紅一行,將他們送出了縣委大院,直至車隊駛離。
送走市領導的車隊,我轉過身,目光落在身後送行的曹河縣黨政領導班子成員身上。短暫的靜默後,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方雲英主動上前一步,臉上帶笑,向我伸出手:“李書記,一路辛苦了。”
我伸出手與她相握,微笑道:“方縣長,我們可不是第一次見麵了。”
方雲英是方建勇的本家姑姑,我曾與她有過數麵之緣,她乾練爽利的作風給我留下過印象。
方雲英笑道:“是啊,朝陽縣長——哦,不對,現在應該叫您書記了。前天建勇就給我打過電話,說您要到曹河來,我聽了之後非常高興。晚上要是沒有彆的安排,務必到家裡吃頓便飯,也算為您接風。”
她話語親切,姿態大方,但在這個時間點,在孫浩宇、苗東方等乾部都還在一旁看著的場合,主動而明確地拋出這個邀請,其意義非同一般。這不僅僅是一句客套,更像是一種“地頭蛇”式的姿態展示,是在向我這個新任縣委書記,清晰地表明她個人的態度和背後可能存在的某種支持網絡。
我沒有猶豫,當即應承下來,語氣誠懇:“方縣長盛情,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打擾了。”
這時,旁邊的常委、副縣長苗東方臉上帶笑,插話道:“哎,方縣長,李書記是第一次來咱們曹河,按說這接風洗塵,理應在縣委招待所,咱們班子成員一起,也表示個歡迎的心意嘛。”
方雲英麵色平和,但語氣乾脆,轉頭對苗東方說道:“小苗啊,中午這頓飯就是接風。朝陽是建勇的好朋友,跟香梅關係也很好,我讓他到家裡吃飯,這是朋友間的家常便飯,隨意些。”
她一邊走又帶著一絲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說:“你要是想請李書記吃飯,或者想請我吃飯,改天自己單獨‘請示彙報’去,可不許搭我這個順風車。”
這話說得頗有技巧,既點明了與我的私誼淵源,又輕輕擋回了苗東方的提議,還帶著幾分長輩對晚輩的調侃意味。
苗東方打了個哈哈,沒再堅持,眼神卻閃爍了一下。
方雲英不再理會他,轉而對我說道:“朝陽書記,您的辦公室紅旗書記昨天就打電話交代安排好了。現在梁縣長還在醫院,縣委、縣政府這邊,我算是跟你打過交道的老熟人了。要不,我先帶您去辦公室認認門兒?順便也熟悉一下大院的環境?”
我點點頭,順勢問道:“方縣長,既然大家都在這兒,正好問問,咱們縣裡四大班子的辦公地點,是不是都集中在這個大院裡?”
苗東方搶先答道:“李書記,咱們縣裡四大班子,加上紀委,應該說是五大班子,主要的辦公機構基本都集中在這個大院,或者旁邊的配樓裡,工作聯係比較方便。”
我略作思考,看了看天色,說道:“既然今天時間還比較早,下午也沒有其他緊急安排,不如這樣:下午就請方縣長、苗縣長,還有相關部門的同誌,陪我一起在縣委大院和附近轉轉,熟悉一下環境,也和四大班子在家領導、機關各科室的負責同誌們簡單見個麵,認認人。初來乍到,總要先把‘廟門’和‘菩薩’認清楚嘛。”
眾人自然沒有異議。我又看向一直站在稍後位置、顯得很沉穩的組織部長鄧文東:“鄧部長,按照慣例,新書記到任後,應該去探望慰問一下縣裡的部分老領導、老同誌,聽聽他們的意見和建議。這件事,還請你提前安排一下,列個名單和計劃,我們明後天安平安排時間去拜訪。”
鄧文東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答道:“李書記,您考慮得很周到。這方麵的工作我們已經有所準備,初步擬了一個名單,曾擔任過縣主要領導、德高望重的離退休老同誌。下午我就把詳細名單和安排建議送到您辦公室,請您審定。您看,探望的時間、範圍和具體方式,有什麼特彆要求嗎?”
我想了想,說道:“我本人沒有特彆要求。尊重老同誌,聽取意見,是我們的優良傳統。不過……”我略微沉吟,“你了解一下,縣委的方誠同誌,最近身體怎麼樣?在不在縣裡?”
鄧文東眼神微動,立刻點頭:“好的,李書記,我馬上落實。”
方雲英則在旁邊道:“縣長,我大哥這幾天就在縣裡……”
縣委招待所距離縣委大院不遠,午飯後,一眾乾部便在冬日陽光下,步行返回大院。我也得以暫時脫離人群中心稍許,有時間細細打量這座我將要主政的縣城。雖然之前並非沒有來過曹河,但每次都是因公務匆匆而來,匆匆而返,從未像此刻這般,帶著一種“家人”的視角和沉甸甸的責任感去觀察它。街道比東洪縣城更寬闊,樓房也更高些,但許多建築的外牆顯得灰暗,帶著計劃經濟時代國營廠礦宿舍區的統一風格。街上的行人車輛不算稠密,上班時間,偶爾能看到穿著工裝的人騎著自行車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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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縣委大院,那種熟悉的機關氣味撲麵而來。在方雲英、苗東方、鄧文東等人的陪同下,我開始逐一走訪四大班子主要領導辦公室以及部分重要部門。
所到之處,窗明幾淨,地麵光可鑒人,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的打掃準備。乾部們無論年齡大小、職務高低,都表現得恭敬而謹慎,握手、問好、自我介紹,流程規範,言辭得體,但眼神中大多藏著審視、好奇以及一絲的疏離與觀望。整個過程中,我大多隻是點頭、微笑、簡短寒暄,並未多言,更多的是在觀察環境和人。
下午三點左右,我回到位於三樓東側的那間書記辦公室。關上門,喧囂暫隔。我坐在辦公桌後,並未急於處理文件,而是先拿起了於偉正書記私下交給我的那份乾部名冊。
名冊用簡陋的裝訂機釘在一起,紙張是那種略帶黃色的粗糙稿紙,很有年代感。
我翻開封皮,第一頁就是鄭紅旗的材料。履曆清晰:畢業後分配到市計劃委員會,從科員做起,一步一個腳印,科長、副主任、然後外放平安縣任副縣長,一步步做到縣委書記,再調任曹河。線條簡潔,沒有過於突兀的跳躍,典型的穩健型乾部成長路徑,看得出是紮實乾上來的。這份履曆本身,就透著一股踏實和“守成”的氣息。
接著,我翻到梁滿倉的履曆。他的主要任職軌跡在臨平縣,從普通乾部做到常務副縣長,然後被直接提拔到曹河任縣長。
我暗忖,估計張叔是看重梁滿倉的老實厚道、執行力強。但“老實厚道”在本地或許能維係局麵,到了曹河這樣關係盤根錯節、矛盾複雜尖銳的地方,僅靠“老實”恐怕難以破局,反而容易陷入被動。
梁滿倉在會上被“氣”得腦出血,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這一點——他或許是個好人,但未必是能駕馭曹河複雜局麵的“強人”。
我一頁頁翻看著名冊,對縣裡四大班子領導的基本情況、任職經曆、籍貫、學曆等有了初步的印象。
很快,一個突出的感受浮現出來:曹河縣的乾部關係網絡,確實如鄭紅旗所言,乃至之前我所聽聞的那樣,錯綜複雜。名冊上,姻親關係、同鄉關係、校友關係,尤其是曹河縣第一中學畢業的甚多。這些關係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若隱若現、卻又無處不在的關係網。
我暗自感慨,這種情況,說特殊也特殊,每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人情社會底色;說普遍也普遍,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基層縣域,這種基於地緣、血緣、學緣構建起來的人際網絡,乃是普遍存在的現實。
看罷人事材料,我心裡清楚,既然到了曹河,有些“碼頭”該拜還是要拜,有些關係該聯係還是要及時聯係。這不是庸俗的“關係學”,而是開展工作、了解情況、爭取支持的必要環節。我首先拿起電話,撥通了副主席鐘毅書記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鐘毅書記那熟悉的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喂?”
“鐘書記,我是朝陽啊。”我恭敬地說道。
“朝陽啊!”鐘毅書記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帶著爽朗的笑聲,“我已經聽說了!今天去曹河報到吧?好,好啊!曹河是我的家鄉啊!你能到曹河工作,看來咱們兩個的緣分還沒儘呐!”鐘書記的話語裡透著毫不掩飾的親切和感慨。
我說道:“鐘書記,我也沒想到組織上會把我安排到曹河來。以後工作中,還希望老領導多回曹河檢查指導,多給我們提寶貴意見啊!”
鐘毅書記笑道:“你小子,不錯!沒想到剛到任就想著給我老頭子打電話。既然你電話打過來了,朝陽啊,這樣,過年前後吧,我抽時間回縣裡看看。到時候提前給你打電話。曹河縣,我是有很深感情的。那裡的群眾非常淳樸,也非常友善。隻要你真心實意為老百姓做事,大家肯定會熱忱歡迎你、支持你的。”
我誠懇地說:“鐘書記,我剛來第一天,情況還不熟悉。但曹河縣基礎很好。今天一路看來,縣城的麵貌、整體的框架,確實能看出當年的底子和規劃,這都是您老人家當年在曹河大刀闊斧、辛勤耕耘打下的基礎啊,來之不易。”
鐘毅書記在曹河擔任過副縣長、縣長時間不短,許多重點工程、改革舉措確實是他主政時期推動的。
鐘書記聞言,語氣變得有些複雜,歎了口氣:“唉,朝陽啊,不瞞你說,最近……也有一些老家的鄉親,還有以前的部下來看我,多多少少也反映了一些縣裡的情況。說實話,我聽了之後,心裡很不是滋味,很痛心啊!畢竟,曹河是我的老家,是我的根,是我付出過心血和感情的地方。曹河現在的局麵,有曆史原因,也有現實困難,有特殊性,也有普遍性。但是,總歸一點,曹河要發展,離不開縣委的堅強領導,離不開乾部群眾的團結奮鬥。你一定要懷著對曹河人民的深厚感情去工作,既要敢於碰硬,也要注意方法。”
我立刻表態:“鐘書記,請您放心。我對曹河人民是有感情的。曹河縣的國有企業,不應該、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局麵。我一定想方設法,依靠大家,努力推動曹河的改革和發展,爭取早日讓老區煥發新的活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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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毅書記聽完,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長地說道:“朝陽啊,你能有這個認識和決心,我很高興,也很欣慰。……唉,有些事啊,我現在身份不同了,有些話不好多說,說多了,地方上的同誌不高興;說少了,看到家鄉這個樣子,我又於心不忍。……等有機會吧,有機會我回曹河,咱們當麵再好好聊。”
我明白他話中的未儘之意和複雜心緒,恭敬地說:“鐘書記,隨時歡迎您回來指導工作。您多保重身體!”
掛斷鐘毅書記的電話,我略微平複了一下心情,又撥通了在京的方建勇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