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道:“書記,那塊地有一百五十畝,位置不錯,如果能順利出讓,至少能賣300多萬到400多萬。這是……這是我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方雲英順勢接過話頭,語氣平和但透著股實在:“馬廠長剛才說的困難,是實情。這也是之前梁縣長主持協調時,大家比較一致的看法。縣裡財政的情況,在座都清楚,寅吃卯糧,兜比臉乾淨,想拿出大筆錢來救急,不現實。銀行那邊,舊賬未清,信譽受了影響,想新增貸款,更是難上加橋。這麼看下來,盤活廠裡閒置的那片地,確實是眼下棉紡廠自己能抓住的、最實在的一根救命稻草。這條路,理論上走得通。”
我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分管建設和國土的副縣長孫浩宇:“孫縣長啊,土地出讓這一塊,政策法規你熟。周主席說的這條路,從政策上講,有沒有硬傷?具體操作,最大的坎兒在哪兒?”
孫浩宇顯然琢磨過這事,回答得挺順,但眉頭擰著,一副棘手的樣子:“李書記,從政策層麵講,如果企業是土地的合法使用權人,土地用途符合規劃,縣政府主導協議出讓,獲得的資金專項用於企業改製脫困、安置職工,這個方向,上級是鼓勵的,也有文件依據。”
他眉頭一皺,手指在桌麵上點了點,“可現在最大的麻煩,那塊地的權屬不清,有爭議!城關鎮西街的一部分群眾,一直咬定那塊地當年是村裡‘借’給廠子用的,手續不完整,土地所有權還應該是村集體的。他們不認棉紡廠手裡的東西。這個疙瘩解不開,前幾次協調會,吵來吵去,核心就卡死在這兒了,動彈不得。”
“權屬爭議……”我沉吟了一下,目光掃向坐在靠後位置的城關鎮黨委書記陸東坡,“陸書記,你們城關鎮,還有西街村兩委,在這個事上,前期都做了哪些工作?”
陸東坡一聽點名,馬上直起腰,臉上像是有一肚子委屈:“李書記,不瞞您說,我們鎮裡,還有村裡那幫乾部,腿跑細了,嘴皮子磨薄了!可這是曆史舊賬,幾十年前的事了,當年經手的老支書、老隊長都不在了,條子和證明村裡不認說是假的。村民就認一個死理:地是祖輩傳下來的,廠子紅火的時候用也就用了,現在廠子不行了,地要麼還回來,要麼賣地的錢,大頭得歸村裡。我們反複做工作,講政策,也講縣裡的難處,講廠裡一千多號工人等著發工資吃飯,口水說乾,效果……微乎其微啊。村裡幾個有威望的老人,還有……還有那麼幾個比較‘活躍’的代表,態度硬得很,寸步不讓。這群眾工作……唉,真是老母豬鑽柵欄——進退兩難。”
我又看向國土局梁天野:“國土局老梁,你是土地爺,從專業角度表個態。按照國家現行的土地管理法規,這塊地的使用權,到底該怎麼認定?”
國土局梁天野推了推眼鏡,回答得字斟句酌,透著謹慎:“李書記啊,我們調閱了能查到的所有曆史檔案。當年建廠征地,是特定曆史時期的產物,手續……按當時的規範是沒問題的,一些關鍵性的批文、協議原件都在。但當時確實比較隨意,按現在的《土地管理法》,這種情況是極易引發權屬糾紛。我們局也參與組織過調解,但雙方各執一詞,分歧太大,無法達成一致意見。嚴格來說,這屬於典型的曆史遺留土地權屬爭議。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都可能有一方不服,棉紡廠現在火燒眉毛的境況,恐怕……等不起這個漫長的過程。”
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縣委常委、副縣長苗東方身上。他是老曹河,根子就在西街村,他的態度,某種程度上能代表本土勢力的一種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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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縣長,你是老曹河啊,對西街村的鄉情民意也熟。拋開分管工作,從你對地方情況的了解來看,這個結,有沒有可能解開?該怎麼解?”
苗東方一直安靜地聽著,手裡端著茶杯慢慢轉,臉上沒什麼大表情。被點到名,他趕忙放下杯子,坐正了身體,露出一副深思熟慮又頗為為難的神色:“李書記啊,當著各位領導的麵,我說句心裡話。我苗東方是西街村走出來的人,喝村裡的水長大,對那片土地、對那些鄉親,有感情。於公,我希望縣裡的企業能闖過難關;於私,我也希望鄉親們的訴求能得到合理解決。但這個事……確實是個死疙瘩。”
他拿著杯蓋甩了甩上麵的水才繼續道,“不瞞您說,私下裡,我也找過村裡幾位還能說上話的叔伯長輩,講大局,講利害,甚至……也暗示過,隻要不再阻撓土地處置,縣裡和廠裡可以在其他方麵,給予適當的補償。但是,難啊。”
他搖搖頭,“村民現在認準了一個理,情緒很大,這已經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還摻著幾十年的積怨,覺得當年吃了虧。我個人能力有限,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出什麼兩全其美、能讓兩邊都心服口服的好辦法。”
他說到這裡,擠出微笑,目光誠懇地看向我,“李書記,您是縣委的主心骨,站位高,視野寬,政策水平也比我們強。這個事,到底該怎麼定,我們完全聽縣委的,聽您的!您指方向,我們堅決抓落實!”
有這個表態就好辦了。我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著扶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著我拍板。
“都沒有立竿見影的好辦法……或者,現有的辦法都試過了,效果不理想。”我緩緩開口,目光掃過馬廣德:“群眾有情緒,有訴求,這很正常啊,我們的思想工作不能停,要耐心做。但是,”我話鋒陡然一轉,語氣加重,“棉紡廠一千多在職職工、四百多退休工人要吃飯,要活路!曹河的國有企業改革要推進,全縣的發展大局,不能因為這一塊地的爭議就無限期地拖下去、等下去嘛!”
我的目光掃過全場,尤其在臉色變幻不定的馬廣德臉上停了停:“既然行政協調的路暫時走不通,既然這本質上是一個牽扯到土地權屬的法律糾紛,那我們為什麼非要一條道走到黑,把自己困在沒完沒了的‘協調’圈子裡打轉呢?”
不少人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我的意見是,換一個思路,換一條道來解決。把法律問題交給該接手的部門去處理。”我繼續說。
孫浩宇忍不住問:“李書記,您的意思是……?”
“啊,法律的問題,最終要靠法律來解決。”我一字一頓,麵帶微笑的道,“棉紡廠,作為目前土地的實際占用方和權利主張方,可以就這塊地的使用權歸屬,正式向縣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被告就是西街村村委會。讓法院來審,來判!法院立案後,該做的調解,法院會依法組織;調解不成,法院會根據雙方提交的證據,依照《土地管理法》這些法律法規,做出判決。判給誰,就是誰的。法院的判決書,蓋著國徽大印,那就是具有最終法律效力的‘說法’。”
“打官司?”會議室裡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竊竊私語。
在九十年代初的基層,遇到這種尖銳矛盾,領導們習慣的思路是“捂蓋子”、“和稀泥”、反複“協調”,主動引導去法院“對簿公堂”,特彆是讓國有企業去告村委會,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遭。很多人臉上都寫滿了驚疑和不解。
我看著他們,語氣微笑:“對,打官司。這有什麼不可以?我們天天講加強法製建設,講依法行政。遇到了調解解決不了的糾紛,訴諸法律,是正大光明的途徑,也是最終的途徑嘛。法院判下來了,白紙黑字,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如果判給棉紡廠,那廠裡就可以依法依規盤活土地;如果判給村裡,那我們再坐下來,研究彆的出路,比如合作開發、土地入股,或者縣裡從其他方麵給予補償。但至少,有了一個具有法律強製力的結論,打破了現在你咬我、我咬你,誰也彆想動的僵局!”
孫浩宇麵露難色:“打官司,這不好吧?”
苗東方也探著頭附和道:“是啊,怎麼能去打官司,書記,這個……?”
方雲英咳嗽一聲,捏著茶杯蓋,麵色平和的道:“書記也沒說一定打官司,先是法院調解嘛,如果你們誰有解決問題的更好的思路,那你們就提出來,咱們再請書記拍板嘛。”說著環顧會場,繼續道:“苗縣,孫縣,包括城關鎮,國土,你們有沒有好的辦法?”
幾人相互對視,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到了無奈。
我笑了笑,緩緩掃過苗東方、孫浩宇、陸東坡等人:“方縣說的對啊,並不是一開始就打官司,法院啊組織調解。更重要的是,法院判決生效之後,就有了執行的‘尚方寶劍’。到時候,如果還有哪個個人,或者哪一部分人,敢無視國家法律的判決,繼續聚眾阻撓、鬨事,妨礙土地的正常處置,妨礙棉紡廠的改革自救,那性質就變了!那就不再是普通的經濟糾紛或者群眾訴求了,那是破壞發展,是挑戰法律!真到了那一步,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耽誤發展的賬都要算在他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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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聽出了我話裡毫不掩飾的決心和鐵一般的硬度。苗東方的眼皮跳了一下,孫浩宇低頭盯著自己的筆記本。
“當然,”我語氣稍緩,但基調未變,“在法院審理期間,縣委、縣政府,包括城關鎮、相關村,該做的工作一樣不能停。特彆是對西街村村民的政策解釋、情緒疏導,必要的幫扶,要繼續做好。要跟他們講清楚,走法律程序,是為了有一個公平公正的結果,是為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不是要把誰一棍子打死。但是,原則必須堅持:一切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以法院的生效判決為最終依據!”
我的目光重新落到馬廣德臉上,帶著審視的意味:“馬廠長,你們廠領導班子,有沒有問題啊?”
馬廣德像是被我這番話砸懵了,臉上紅白交錯。他眼神躲閃了一下,偷偷瞟向苗東方,苗東方卻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表示。
他又看向孫浩宇,孫浩宇也避開了他的目光。馬廣德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決心,重重點頭:“李書記!隻要縣委給我們撐腰,指明這條道,我們棉紡廠……堅決執行!下來我們就開班子會,研究材料,儘快向法院起訴!”
我又看向苗東方、孫浩宇、陸東坡、國土局梁天野,麵色微笑的道:“苗縣啊,你在抓國有企業?這事就有你牽頭,孫縣,你抓土地,這事你配合,要順利通過法院來解決。”
我目光在兩人的臉上看了看,笑著道:“小事情,都輕鬆一些嘛,苗縣長啊,這件事情能不能乾好,就看孫縣長是不是支持你的工作了。”
孫浩宇一愣,臉色尷尬的道:“書記放心,書記放心,我肯定是全力支持苗縣的工作。”
我靠在椅背上,很是從容的對著苗東方道:“苗縣長,現在抓土地的表了態,你這個主管領導有沒有信心。”
苗東方還想推辭,很是為難的道:“書記,這個關鍵是村裡麵,這個……”
我笑著拍了拍苗東方的肩膀道:“村裡麵的工作,那不是縣委書記管的,縣委書記和縣長都管到村裡麵了,那咱們城關鎮的同誌管什麼?我相信你,也相信城關鎮同誌的能力和智慧嘛。”
我知道基層的鄉鎮長是膽子大,隻要他們支持,群眾工作一般腦補起來,就看著城關鎮的陸東坡笑著道:“陸鎮長啊,縣委給你做主,苗縣和孫縣都在給你撐腰,如果這點小事要是都辦不好,再出現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縣委可是要打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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