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紅梅的聽筒裡傳來彭樹德那套“兒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的推脫之詞,許紅梅倚在辦公桌旁,手指卷著電話線,臉上浮起一抹混合了不信的笑容。
她太了解這些男人了,尤其是彭樹德這種既要麵子又要裡子、在女人和家庭之間走鋼絲的“體麵人”。說什麼兒子不聽招呼?不過是討價還價的由頭,或者是不想輕易沾手的托詞。
“彭書記,您這話我可不認同啊,”許紅梅的聲音又軟又糯,帶著恰嗔怪和奉承,“小友那可是您的獨生子,身上流著您的血,是您彭書記的種!他在公安局乾得風生水起,年紀輕輕就主持經偵大隊的工作,我們這些外人提起來,哪個不豎大拇指,說一句‘虎父無犬子’?這麼懂事的兒子,怎麼會不聽您這個當爸的話呢?”
她笑了兩聲,語氣轉為推心置腹的懇切:“現在小友正是表現的時候,辦好了,領導賞識,前途無量。他呀,是個聰明孩子,知道輕重。您不用多說,就點他一句:案子要辦,但要有分寸。對苗樹根,該查的查,但不要太過分,這話遞到了,以小友的機靈勁兒,他能不明白?他能辦不好?這對他是鍛煉,也是保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電話那頭的彭樹德沉默了。
許紅梅的話,句句都說在他心坎上,又句句都帶著鉤子。他內心裡,並非完全不想給兒子遞這個話。
苗樹根是西街的地頭蛇不假,但畢竟隻是個小角色,縣城裡的幾個混社會的,苗樹根根本排不上號,死活他並不十分在意。
他真正猶豫的,是不想讓兒子彭小友過早、過深地卷入到調查苗樹根這個泥潭裡。這個案子看似隻是一個村支書鬨事,但彭樹德在曹河經營多年,嗅覺靈敏,他知道背後是苗東方、馬廣德,甚至可能牽扯到國企中的一些陳年舊賬。
苗家在曹河是地頭蛇,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走在曹河大街上,十個人裡可能就有一個和西街苗家沾親帶故。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兒子雖然穿著公安製服,是執法者,但公安也是人,也要在曹河這塊地麵上生活。現在有縣委、有呂連群頂著,自然無事。可呂連群、李朝陽這些人,終究是“飛鴿牌”的,乾幾年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本地乾部還要長久相處。兒子年紀輕,路還長,現在就把本地一些根基深厚的勢力得罪死了,將來怎麼辦?
見彭樹德久久不語,許紅梅知道他在權衡。她決定再添一把火,帶著一種誘人的暗示:“彭書記,這樣吧,電話裡三言兩語也說不透徹。我一會……去找您,當麵向您彙報一下廠裡最近的情況,也好好跟您聊聊這個事。咱們邊吃邊聊,慢慢說,好不好?”
“晚上……來找我?”彭樹德在電話那頭重複了一句,但許紅梅能想象到他此刻臉上那副故作沉吟、實則心癢的表情。這個男人,對女色的愛好幾乎和他的事業心一樣強烈,而許紅梅深知自己的資本。
“對呀,當麵向領導彙報工作嘛。”許紅梅輕笑一聲,語氣恢複了正常,“您看,晚上七點,老地方?”
彭樹德又沉默了幾秒,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或者說,被說服了:“好吧好吧。晚上……晚上再說。我這邊還有點事,先掛了。”
“哎,好嘞,彭書記,那晚上見。”許紅梅滿意地掛斷了電話,嘴角勾起一抹勝利在望的笑意。她知道,這事兒,成了七八分。
放下電話,她整理了一下西裝和鬢發,拿起自己的小皮包,扭著腰肢走出了自己的副書記辦公室,來到隔壁黨委書記馬廣德的辦公室。她沒敲門,直接推門進去。
馬廣德正坐在辦公桌後打電話,臉色有些凝重,對著話筒說著什麼。見許紅梅進來,他抬起一隻手,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先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一下,不要出聲。
許紅梅會意,輕輕關上門,走到沙發邊優雅地坐下,翹起腿,從包裡拿出一麵小鏡子,若無其事地照了照,補了點口紅。
馬廣德對著話筒,但許紅梅能聽清:“……對對對,定凱啊,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再不抓緊時間回來,縣裡這邊……風向可有點變了,快沒你的位置了!要抓緊,要儘快!……啊?25號結業典禮?那還有三四天嘛!行,到時候我和紅梅……親自開車去省城接你!好好,等你回來咱們細聊!”
掛斷電話,馬廣德長長舒了口氣,靠回椅背,臉上焦慮未減。
他看向許紅梅:“怎麼樣?彭樹德那邊?”
許紅梅把鏡子收進包裡,撇撇嘴:“這個老油條,滑頭得很。嘴上說兒子大了不聽招呼,其實就是不想讓彭小友沾這個案子,怕惹火燒身,影響他兒子前程。”
馬廣德“哼”了一聲,臉上露出不屑:“他倒是想得美!現在是他想不沾就能不沾的?公安局都定了讓彭小友主辦,他能擰得過孟偉江,還能擰得過呂連群?”
“所以啊,我跟他約了晚上見麵,當麵‘彙報’。”許紅梅特意加重了“彙報”兩個字,眼波流轉,“我就不信,……哦不,是當麵的懇切陳情,吹不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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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廣德看著許紅梅那豔光四射、自信滿滿的樣子,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說:“紅梅啊,你這本事是越來越大了。彭樹德這老油條,我看也就你能說動。說不定他兒子到時候就是你兒子了。”
許紅梅站起身,走到馬廣德身邊,伸出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不輕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帶著笑罵的語氣:“馬書記,你呀,嘴裡又開始沒正形了!我和彭小友才差幾歲?當他姐還差不多!什麼你的我的兒子的,難聽死了!”
她靠近一些,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飄過來,
馬廣德伸了一個懶腰,又在許紅梅的腰上撫摸一把:“你放心,我已經跟定凱說了這邊的情況。定凱說了,他會給方雲英打電話。方雲英隻要願意出麵,以她常務副縣長的身份,又是彭小友的親媽,雙管齊下,我看啊,問題不大?隻要把事兒控製在苗樹根個人身上,不讓他亂咬,那就好辦了。”
“走一步看一步。”
許紅梅顯得比馬廣德輕鬆馬書記,作為廠黨委副書記,在企業經營上不直接負領導責任。第二個,雖然幾人商量等棉紡廠實在不行了,看看能不能在股份製改革裡找點機會,但股份製改革本就是企業轉型改革的一種方式,真查起來,許紅梅不擔心什麼。
“行吧,紅梅,那晚上就看你的了。”馬廣德揮揮手,心裡雖然因為許紅梅要去“單獨彙報”而有點酸溜溜的,但也知道許紅梅這朵“交際花”,如今攀上了彭樹德、馬定凱的高枝,他已經“駕馭”不住了。
“馬書記,你放心吧,我這邊兒會竭儘全力的。”許紅梅對著馬廣德挑眉,拋了個嫵媚的笑容,扭身拿起皮包,“那我先走了,得準備準備晚上的‘彙報’。”
看著許紅梅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馬廣德歎了口氣,重新點上一支煙,目光投向窗外漸漸暗淡的天色,心頭那股不安卻越來越濃。
晚上時候,苗東方從縣辦公室出來,心情頗為煩躁,他一下午都在打電話,孟偉江直接不接電話,政委袁開春說自己不抓業務,明顯的都已經不認苗國中的舊情。
說是舊情,苗東方也知道,袁開春和孟偉江兩個人,以前都是副科級,連給苗國中彙報工作的資格都沒有,興許,兩個人的任職文件,也就是苗國中簽了個字僅此而已。
苗東方幾乎是拖著腳步回到家的。下午在辦公室接了呂連群那個不軟不硬、暗藏機鋒的電話後,他心裡就一直憋著一股邪火。家門在身後關上,苗東方把手包往沙發上一扔,罵道:“媽的,滑頭。”
媳婦孟曉敏正在客廳裡收拾,見他回來還發脾氣,也是直接把抹布丟在桌子上,臉上沒什麼笑容,反而帶著一絲埋怨,劈頭罵道:“你給誰臉色啊。西街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鬨得滿城風雨的。”
苗東方心裡正煩,沒接茬,一邊脫外套一邊隨口問:“什麼怎麼回事?你聽到什麼了?”
孟曉敏是個文靜人,在縣教育局當督學,平時不太摻和外麵的事,但今天顯然也聽到了風聲。“還能是什麼?就苗樹根被抓的事啊!今天下午,他媳婦……跑到我單位來了,哭哭啼啼的,跟我回家又等了你老半天,剛走沒多久。”
苗東方解領帶的手一頓,眉頭立刻皺緊了,語氣帶著不耐和警惕:“他媳婦?那個胖子?她來咱家乾什麼?誰讓她來的?”
“她來找你啊!”孟曉敏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絲責備,“她男人被抓了,關在公安局。她一個婦道人家,能找誰?可不就找到你這兒來了?她說……樹根都是為了你辦事才出的事,現在你可得管管。”
“為了我?”苗東方像是被針紮了一下,聲音陡然提高,隨即又意識到失態,強壓下來,臉上露出煩躁和無奈,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什麼不潔的東西,“哎呀,她一個農村婦女懂什麼!胡說八道!樹根的事兒,和我能有什麼關係?那是他自己糊塗,組織群眾鬨事,觸犯了法律,公安機關依法處理。這都是有章程的,我能有什麼辦法?”
他在沙發上重重坐下,摸出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煙霧升騰,模糊了他有些陰鬱的臉。
孟曉敏在他旁邊坐下,沒有被他輕易糊弄過去。她父親以前是縣教育局的老局長,算是縣裡的“書香門第”,她雖然性子溫和,但並非不懂人情世故,對縣裡的關係也有些了解。
她看著苗東方焦躁的樣子,心裡煩躁但也有擔心。柔聲勸道:“東方,不管和你有關係還是沒關係,現在外麵都在傳。我今天在教育局,都聽到有乾部私下議論,說……說是你在背後竄掇苗家的人,和縣委、縣政府對著乾,才鬨出圍堵侯副市長車隊那麼大的事。這話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傳開了對你影響多不好!”
苗東方聽完,心裡那股邪火更旺,但又不能對孟曉敏發作,隻能悶聲道:“哎呀,你不要聽信這些!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多了去了,有些人就喜歡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亂!你呀,安心乾好你的工作就行了,彆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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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曉敏看著他,知道丈夫心裡有事,而且不小。她想了想,決定把話說得更透一些,語氣也更加懇切:“東方,我不是要管你工作上的事。但有些話,我不能不提醒你。國中叔現在是副廳級乾部不假,但畢竟是在二線了,人、大那邊,說話的分量和以前在縣委書記位子上,能一樣嗎?人都是勢利眼,你在位置上的時候,你是‘苗書記’、‘苗主任’,大家都敬著。一旦不在那個關鍵崗位了,慢慢地就變成‘老苗’了。這個道理,你比我懂。”
她給苗東方添了杯水,繼續輕聲說:“你也知道,當年叔叔和鐘毅書記鬨得不太愉快,最後是鐘毅書記把他‘送’到二線去的。現在縣裡這些乾部,誰不是長了幾個心眼?上麵刮什麼風,下麵看什麼向。我勸你,有些事兒,還是少摻和為妙。你是侄子,不是兒子。真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到了關鍵時刻……不一定有人能保你。”
這話說得實在,甚至有些刺耳,但確確實實點出了苗東方內心最隱秘的擔憂。他何嘗不知道叔叔影響力今非昔比?何嘗不清楚“侄子”和“兒子”的差彆?隻是他內心不願承認,或者說,不甘心承認。
他能在四十出頭就當上副縣長,固然有自己的努力,但叔叔苗國中當年的提攜和關鍵時刻的關照,是關鍵中的關鍵。這份恩情和依賴,讓他形成了一種慣性思維。
苗東方把煙按滅在煙灰缸裡,語氣有些不悅,但更多的是在說服自己:“你這話說的……一個叔叔半個爹,一個侄子半個兒。我對我叔還不了解嗎?他從小就疼我們這些小輩,重情義。我能有今天,沒有他的提攜照顧,能走到這一步嗎?他現在是不在縣委書記位子上了,但餘威還在,人脈還在!市裡好些領導,不還是給他麵子?”
孟曉敏看他這樣,知道丈夫聽不進去,歎了口氣,語氣更柔和,但話裡的意思沒變:“東方,我不是說叔叔不疼你,不重情義。我的意思是,那不一樣。那時候他在關鍵位置上,他一句話,下麵的人搶著辦。現在他從一線退到二線了,說話……沒那麼好使了。市裡的領導,縣裡的領導,給不給這個麵子,給多大麵子,那都得兩說。你得心裡有數。”
形勢逼人,騎虎難下。苗樹根被抓,如果苗樹根在裡麵扛不住,把他給供出來,彆說政治前途,恐怕眼下這個副縣長的位置都坐不穩。他管,風險巨大;不管,風險立刻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