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將整個公社籠罩，天地間除了雨聲再沒有其他。
還不到七點鐘天就黑了，點燈燃燭都是可以避免的花費，會打算的人戶都選擇早早吃過飯洗漱好倒在炕上。
也就隻有老羅家這樣還沒有習慣胡同生活的人戶沒跟上節奏，顯得手忙腳亂。
搬家帶了煤油燈來，蠟燭因是廠子裡發的福利所以很多，可隻要一想到這些東西用了就沒了，再想續上就得花錢票去買，秦豔玲就舍不得，早藏起來了。
一個星期前的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家裡連燈油、蠟燭都得節省著用，她還以為作為家庭主婦的自己過日子已經算很節儉的了，沒想到還有進步的空間。
果然，人的潛力是無限的，不逼到那份上永遠不知道底線在哪裡。
沒了收入，即便手上還有足夠過日子的錢，秦豔玲也恨不得一分掰成兩分花。
偏偏在公社裡生活什麼都要錢，去一趟市場回來彆說肉了，籃子裡空空蕩蕩就一根蘿卜，還是蔫吧的，打折處理。
現在的住房太過逼仄，就連地麵上都堆滿了東西，一走一過都得小心謹慎，打翻了哪裡都不好收拾。
羅小慶已經在炕上躺好幾天了，以前的他總抱怨不想上學不想受管教，現在的他隻覺得無聊透頂了。
他開始懷念在學校時的生活；開始想念住樓房時鄰居們的熱情。
“不知道樓下的屁蛋知道我爸的事兒會不會笑話我，我現在住在這鬼地方，一輩子也見不著他們了嗚嗚嗚嗚·····”想著想著悲從中來，羅小慶又開始抹眼淚。
公社就這麼大，隻要還在公社生活總會遇到的，他所說的一輩子都見不著，是指在階級上他注定一輩子都趕不上發小了。
人家爹媽都是雙職工，家裡就一個獨生子，將來無論接誰的班都是鐵板上釘釘的工人階級。
又在鋼廠子弟學校讀書，以後的朋友、對象指定也都是工人階級，自己呢？羅小慶心裡苦，他本來也應該按部就班過這樣的人生才對。
一想到自己這一輩子才十幾歲就被毀掉了，羅小慶哭的更大聲了。
秦豔玲頂著大雨買菜回來，還沒進門就聽兒子在屋裡哭的撕心裂肺，給她嚇的還以為出什麼事兒了呢。
結果手忙腳亂開門以後還不待她詢問，兒子反倒發起火來。
“你不就出門買個菜嗎？！這都幾點了？天都黑了才回來，是想把我餓死嗎？覺得我不讀書就沒用了是吧？嗚嗚嗚····也不想想我沒書讀都是因為誰啊！”
接受不了階級的掉落，羅小慶算是把親爹給恨上了。
每天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罵親爹，怨天尤人，怪不得羅振剛寧願等在老陳家門口淋雨也不願意回家看他臉色。
這段時間一家三口的日子都不好過，羅小慶還是個孩子，可以肆意表達自己的不滿，秦豔玲呢？她的壓抑又有誰知道？
歎了口氣，秦豔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來不及換衣裳就準備先把蘿卜燉上，要不待會兒天黑透後該不方便做飯了。
“媽，你買的這是啥呀？沒有肉嗎？我想吃肉了，咱家都好幾天沒吃肉了。”剛剛才哭過，羅小慶的聲音聽起來嗡聲嗡氣的。
雖然兒子已經十幾歲了，可聽著這小動靜，秦豔玲心裡仍是又酸又澀；又愛又憐。
兒子還小，秦豔玲當然想給他補充營養，可家裡這條件·····
“再等等吧，等你爸搞定了工作上的事情，等家裡有進項了媽就給你買紅燒肉吃。”
暫時吃不上肉，吃張餅也行。
隻可惜為人子女的一般都不懂當爹娘的無奈，待羅小慶看清菜籃子裡隻有一根兒蔫巴蘿卜後，整個人都從炕上跳了起來。
“又是蘿卜！又吃蘿卜！咱都吃多少頓蘿卜了？不是還有錢嗎？不買肉買點兒彆的也行啊！”
他是真委屈，樓房不能住了、學校不能去了，還天天頓頓吃蘿卜，這誰受得了？
羅小慶大哭大鬨，“我不管！咱家都這名聲了，爸上哪兒找工作去？他一天找不到工作咱們就一天隻吃蘿卜？那你還是把我掐死吧，我不想活了！”
“你這孩子！”秦豔玲嚇了一跳，趕忙先把門關上，然後才去收拾兒子。
因為大雨，院子裡合住的幾家人都早早的回了家，為了省些燈油蠟燭，幾乎家家戶戶屋門大開，借天光做飯、做針線。
羅小慶又哭又喊的，所有人都聽見了，他是初生的牛犢什麼也不怕，秦豔玲卻不是個傻白甜。
她清楚的知道隨著生活環境的變換，自己一家人的身邊現如今已經沒有可親的鄰居，全是不知底細的豺狼虎豹。
這幾天非是必要母子倆能不出去就不出去，必須出門采購時秦豔玲也是低調低調再低調。
誰曾想這熊孩子！不管不顧的，家裡就這點兒底細全叫他抖落出來了！
“你這孩子！快閉嘴！有蘿卜吃就不錯了！一家子閒人，哪兒來的錢買肉買菜？”
“嗚嗚嗚！不讓上學還不讓吃肉，頓頓吃蘿卜，你們這是虐待！”
“虐待！虐待！我讓你看看什麼是虐待！”
羅振剛站在門口，同個院子的鄰居注視著他頹喪的背影，以前是好奇，現在是看不起。
一個男人掙不來錢，天天讓媳婦兒孩子吃大白蘿卜，家裡就三口人還整天吵吵鬨鬨的，不是窩囊無用是什麼？怪不得彆人看不起。
自己什麼時候這麼落魄過？羅振剛站在門口，拳頭都攥緊了。
他這人也怪，以前也陪笑，可陪笑的對象是領導，他不覺得難受；
以前也被人看不起，可看不起他的都是比他更高一級的工人，他也不覺得難受。
現在階級掉落了，依然要陪笑，也依然被人看不起，可對象一變成小老百姓他就受不了了。
屈辱，難堪，哪怕造成今天這一切的原因在自己身上，羅振剛也忍不住怨恨妻子和兒子不給自己長臉。
猛的推開門，他衝著屋裡頭就是一聲大吼：“吵什麼吵！哭什麼哭！好日子都被你們哭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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