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起了,卷著塞外的塵沙,在斷水涯嶙峋的崖壁上慢慢地割,風聲裡,有兵戈鐵馬的肅殺,也有鬼哭似的嗚咽。
不過兩日,山頭便換了人間。
燕寒川的大軍,已將這片綿延的山脈儘數踩在腳下。
光影在山巔變幻,天光底下,一個女人的身影像是一尊亙古的石像,騎著一頭吊睛黑虎,立在刺眼的光暈裡。
虎嘯聲滾過峽穀,在狂風中久久不散,像是有人用重錘,不輕不重地敲在每個人的心口上震得人神魂不定。
沿著山脊望去,秦軍的旗幟一杆杆豎起,像一片片從地裡長出來的黑色森林,又像是壓城的烏雲,遮了半邊天。
數以萬計的兵卒沉默地挪動著,不聞人語,隻聽甲胄摩擦,他們身上的鐵甲,在夏末慘白如喪的天光下,反射著一層冰冷的、不近人情的寒芒。
陣列後方,一根根黝黑的炮管,斜斜指向蒼穹。
那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口,便是深淵的凝視,死死盯住了對岸山崖上,墨家固守的每一處隘口與棧道。
機關城裡,墨子站在視野最開闊的雲道上,風吹動他的粗布衣衫,腰間那把名為非攻的黑鐵劍,始終沉默。
他的目光越過下方那些忙碌不停的弟子,越過那些神色緊繃、手心冒汗的魏軍士卒,投向了遠方那片黑壓壓的軍陣。
他沒有去外圍防線,老鬼的計較裡,他這顆棋子,得坐鎮中樞,不能輕動。
“他們的新家夥,你看清楚了?”老鬼的視線同樣投向遠方,那些數不清的黑洞洞炮口,讓他乾癟的眼皮控製不住地抽動了一下。
這東西,不講道理。
“看清楚了。”墨子的聲音很平穩,“公輸家的手筆,比我們想的,還要不講道理。”
話音未落,遠方山脊之上,一道火光驟然噴發。
那不是尋常的火光,那是一團白得刺眼、仿佛要將空氣都撕裂的亮芒。
過了那麼一小會兒,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才姍姍來遲。
那聲音不像是從耳朵鑽進來的,更像是有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胸膛上,震得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趴下!”山崖防線上,大鐵錘用儘全身力氣嘶吼。
可他的聲音,瞬間就被另一種更尖銳、更淒厲的呼嘯聲徹底淹沒。
一枚黑點在空中劃出一道肉眼可見的軌跡,在瞳孔中急速放大,帶著一種要將世間萬物都碾碎的決絕,砸向一處由巨木與岩石構築的防禦工事。
沒有想象中驚天動地的爆炸。
那枚炮彈觸及工事的瞬間,隻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噗響,像是一顆石子丟進了深潭。
可下一刻,那堅固的工事,連同工事後那十幾個來不及反應的士卒,就像一個被無形巨獸捏碎的沙雕,轟然解體。
木屑、碎石、殘肢、血肉,混合成一團猩紅的霧氣,向四周轟然爆開。
一個剛剛還在搬運滾石的魏軍士兵,上半身憑空消失了,兩條腿還僵硬地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過了片刻,才無力地跪倒在地,血從斷口處噴湧而出,染紅了腳下的泥土。
這,僅僅是開始。
第一聲炮響之後,遠方的山脊上,火光接二連三地亮起,像是地獄深處,驟然睜開了幾十隻冷漠的眼睛。
炮彈如驟雨,傾盆而下。
斷水涯外圍的山脈劇烈地顫抖,山石崩落如瀑,煙塵衝天而起,仿佛整座山都要塌了。
那些江湖高手引以為傲的身法,在這種不分敵我、潑天蓋地的轟擊下,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他們或許能憑著直覺躲開第一枚,第二枚,但當數十枚炮彈在方圓幾丈內接連炸開時,那撕裂的空氣與狂暴的衝擊波,就能將人的五臟六腑活活震碎,或是像一片落葉般,被輕易掀下萬丈懸崖。
慘叫聲、怒吼聲、瀕死的哀嚎聲...所有聲音都被那連綿不絕的炮響徹底吞沒,嚼碎,連一絲回響都留不下。
這場轟擊持續了不足一刻鐘。
當炮聲終於停歇,斷水涯的外圍陣地,已是一片狼藉,像是被天火來回犁了一遍。
幸存者從掩體後顫抖著探出頭,看著身邊那些方才還有說有笑的同伴,此刻都成了一灘灘分不清你我的模糊血肉,許多人當場就跪在地上,發出野獸般的乾嘔,吐出來的隻有酸水。
燕寒川站在秦軍的帥旗下,手持千裡鏡,神色漠然地看著對岸的慘狀,就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鬨劇。
他甚至沒有挑什麼良辰吉日,隻是隨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天色,便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他就是要用這種最直接、最不講道理的方式,告訴對麵那群負隅頑抗的螻蟻:你們所謂的意誌、勇氣、信念,在我大秦的炮火麵前,一文不值。
戰爭的第一個月,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節奏中,一天天熬了過去。
公輸仇那頭名為石破天的機關巨獸,因為實在太過龐大,隻要一露頭,就會被墨家提前布置好的白虎機關獸死死纏住。
白虎機關獸不懂得什麼戰術,隻會用最耿直的法子采取自毀式撞擊,近身纏鬥之下,石破天那一身對付步卒的殺器便沒了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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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這個弱點後,公輸仇的作用便小了許多。
秦軍似乎也不急於總攻,他們隻是用炮火,進行著規律而冷酷的消耗。
有時候是天剛蒙蒙亮的清晨,有時候是倦鳥歸林的黃昏,有時候,是在萬籟俱寂、人睡得最沉的深夜。
每一次炮擊,都意味著有人會在睡夢中,或是在與同袍的交談中,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生命,從未如此廉價而脆弱。
三萬人的反秦聯軍,一個月後,名冊上已經劃掉了近五千個名字。
活下來的人,精神也被反複折磨,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種麻木的疲憊,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
三萬這個數字,在日複一日的消耗中,變得越來越冰冷,每日清點人數,都像是一場對所有幸存者的殘忍淩遲。
“今天,又少了三十七個兄弟...”機關城裡某個劫後餘生的小隊,輕點人數的時候,忽然說了一句。
秦軍大營前那根高聳的旗杆,是另一重精神上的酷刑。
伏念的人頭就掛在上麵,從一開始的麵目清晰,到被烈日曬成乾癟的紫黑色,再到被烏鴉和禿鷲輪番啄食,最後隻剩下一具掛著幾縷爛肉的白骨骷髏。
那空洞的眼眶,日夜不停地注視著斷水涯上的每一個人。許多人的意誌,就在這日複一日的炮火與凝視中,被一點點磨碎了。
終於有一天,一陣山風吹過,那顆枯骨再也承受不住,從旗杆上墜落,滾入了塵埃。
望著這一幕的墨家弟子們,許多人默默低下頭去。
“我們...還能守多久?”一個年輕的墨家弟子喃喃自語,聲音裡滿是藏不住的顫抖。
沒有人回答他,死一樣的寂靜。
夜深時,總有一縷琴音,會悄然在山穀間流淌,琴聲不再有往日的激昂或清越,變得低沉而悠長,像是在講述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那一個個音符,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過每一個士兵緊繃的神經,聽著琴聲,許多人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有人想起了自家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如今想必也燒成焦炭了;有人想起了離家時,妻兒倚門相送的模樣;有人想起了墨家兼愛非攻的信念,那曾是他們願意為之赴死的道理;也有人什麼都不想了,隻是渴望這場該死的戰爭能早點結束,甚至連勝敗,似乎都不那麼重要。
絕望的儘頭,反而滋生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死戰!”
不知是誰先低吼了一聲,像是點燃了引線,隨即,壓抑了太久的嘶吼聲此起彼伏,彙成了一股決絕的洪流。
“死戰!”
那琴聲,成了這片人間煉獄裡,唯一的慰藉與救贖。
又一次白日的炮擊中,墨羽為了掩護幾名弟子撤退,被一枚近距離爆炸的炮彈氣浪掀飛,像個破麻袋一樣狠狠撞在山壁上。
他掙紮著站起來,彎下腰,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臉色瞬間煞白如紙,再快的身法,躲不過這潑天蓋地的鐵雨。
再厚的真氣,也捂不住這開山裂石的道理。他這樣的卓絕武功,在這些走在時代前沿的鐵家夥麵前,終究還是血肉之軀。
這場守衛戰,一打就是幾個月,夏去秋來,山間的綠意被染上了一層蕭瑟的枯黃,就像人的臉色。
燕寒川的耐心終於耗儘了。他原以為這群所謂的烏合之眾,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會像沙塔一樣迅速崩潰,沒想到竟被他們用人命,硬生生拖了這麼久。
那個顧鐵心,目中無人,不願身先士卒,他也毫無辦法。
“傳令血劍營。”他的聲音冰冷,“今夜,我要看到他們的血,流滿山澗。”
夜,黑得如同潑開的濃墨,伸手不見五指。
血劍營。
這支部隊人數不多,寥寥數百人,是中路白莽大軍裡用剩下的敢死隊,每一個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瘋子。
他們像一群真正的鬼魅,趁著夜色與例行炮火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攀上了斷水涯的峭壁。
血劍營的刺客,眼中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對任務的絕對服從。
他們的招式簡單、直接、致命,每一招都是以命換命的打法。他們或許不是墨家頂尖高手的一合之將,但他們足夠瘋狂,也足夠多。
夜風漸起,像情人的手,輕柔地撫過每個人的脖頸與臉頰,輕柔,且致命。
黑暗中,噗嗤一聲輕響,一名正在哨位上警戒的魏軍老兵喉嚨一涼,他捂著脖子,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那個憑空出現的黑影,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再也喊不出一個字。
殺意,在靜謐的黑夜裡,如潮水般狂湧而來。
黑暗中,一名血劍營刺客撲向大鐵錘。大鐵錘怒吼一聲,手中巨錘橫掃,直接將那刺客的半邊身子砸得稀爛。
可那刺客在臨死前,手中的短劍也狠狠刺入了大鐵錘的腹部,並且手腕決絕地一絞。
大鐵錘悶哼一聲,腳步踉蹌了一下,鮮血瞬間浸透了衣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