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個不停。
逄蒙跪在雪地裡,低著頭,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空間輕顫,混沌古神自高天降臨。
“逄蒙,你敗了。”
“……”
聽到有人叫自己,逄蒙這才抬起頭。
那雙原本狠戾凶殘的眼睛,早已失去光澤,顯得空洞無神。
此時的他,再無先前那般桀驁。
這位人道最後的天驕,終究還是向命運低下了頭,接受了屬於他的結局。
眼看濁來到身前,他緩緩閉上眼。
“動手吧。”
“……”
濁沉默片刻,緩緩抬起手。
“逄蒙,你可後悔?”
少年頓了頓,輕聲道:
“罪人逄蒙,無怨無悔。”
“是嗎……”
濁輕笑一聲,點在對方眉間的手指逐漸散發出一陣微弱的灰光。
嗡!
刹那間,時光倒流,天旋地轉。
諸般往事,於此再現。
飛雪歸高天,殘城複輝煌。
遮天古樹不斷變小,最終重新化作一枚微不起眼的種子……
斑駁陸離的光芒在二人身邊閃爍,每一幀每一秒都是百千年的時光飛逝。
他們沿著時間長河逆流而上,隻為揭開那被仇恨與無知蒙蔽的真相,尋找這枚苦果的因。
逄蒙靜靜望著周遭飛逝的時光,心跳不由得快了幾分。
即是不安,亦是期待。
漸漸的,周圍的光芒染上了幾絲火光,空氣也變得熾熱,隱約還有屍體腐爛的臭味。
這些……都是逄蒙記憶深處,最為熟悉,也是最不想麵對的東西。
“啊!”
一聲痛苦的嘶吼,打破了時光的逆流。
時空破碎,無數染血的碎片,在逄蒙身邊重組,一點點構建出一個傷痕累累的世界。
烈火焚天,生靈塗炭。
仙神高坐雲端,不聞凡塵厄難。
唯有蓬頭垢麵肮臟不堪的婦女跪在破舊的小屋裡,輕吻懷中稚兒的額頭,沙啞道:
“歡迎來到…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
“你的名字,叫作……許塵星。”
——許你如塵中璨星,不染苦厄。
呲!
利刃貫穿婦女的胸膛,鮮血四濺。
“!!!”
逄蒙愣愣地看著這一幕,破碎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來,將他吞沒。
他眼睜睜看著婦女倒下,身後緩緩站起一個雙目通紅的高壯男子。
那人身上爬滿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在火光照耀下扭曲,如血蟲一般猙獰。
也是在這時,稚兒發出了第一聲哭啼。
原本準備離開的男子聽到這動靜,再度停下,臉上露出恐怖又嗜血的笑容。
他舔了舔乾裂的唇,緩緩朝女子的屍體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逄蒙心尖。
他回過神,如同發了瘋一般,拚儘全力朝那人奔去。
隻可惜,現在他隻是一介看客。
他的身軀徑直穿過的對方的身體,甚至沒有在時間長河的倒影中泛起一絲波瀾。
轟隆!
赤色雷霆劃破天際,照亮了男子猙獰恐怖的表情,也照亮了他手中沾滿鮮血的長刀。
眼看刀即將落下,一根利箭,自遠方射來,貫穿了男子的胸口。
男子倒下了。
倒在他親手殺死的妻子身旁。
倒在他那未曾謀麵的孩子麵前。
稚兒哭的更大聲,撕心裂肺。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血雨,自黑暗的天穹落下。
遙遠的世界邊緣,血色的人道天星自地平線儘頭升起,將整個世界染上血色。
焦黑的大地上,屍骸成山,血流成河。
這是最黑暗的時代,亦是最苦難的時代,人道天星帶著血潮降臨,帶來名為末世的蒼生劫。
在這場大劫中死去的生靈,甚至比曾經那場萬族大劫更多。
天穹崩塌,星辰隕落。
故而世人將這個時代,稱作天隕曆。
“……”
逄蒙站在血雨中,定定地看著廢墟中哭泣的稚兒。
血雨不斷落下,甚至越下越大,卻怎麼也洗不掉嬰兒脖子上,那一滴母親落下的鮮血。
就好像……那不是血,是烙印。
“……”
混沌古神緩緩走到他身旁,側目看去,就在他白皙的頸部,看到了與稚兒一模一樣的印記。
就當他準備開口時,外頭傳來了某個女子的驚呼。
“相公,那邊好像還有生靈氣息!”
“在哪?!”
隨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接著,身負神弓的青年踏過遍地屍骸,來到此地,驚喜地抱起那個哇哇大哭的幼嬰。
“竟然還有沒沾染真氣的凡人?”
在他身邊,容貌出塵的女子莞爾一笑,眼中帶著憐憫,輕聲道:
“可能是年紀太小了,承受不住癡妄禍星的力量,逃過一劫。”
“也是。”
男子伸手捏了捏嬰兒的鼻子,越看越喜歡,思索一番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一旁的女子。
後者與他心有靈犀,點頭笑道:
“帶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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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濁和逄蒙就靜靜望著這一幕,看著這對夫妻將稚兒帶走,並給對方取了新的名字。
——逄蒙。
破碎的世界中,年輕的將軍抱著稚兒走過廢墟,氣質出塵的神女始終跟隨著他。
血雨打濕了他身上的鎧甲,身後的射日神弓輕輕顫動。
周圍,無數將士拚儘全力,斬殺著那些被人道天星腐蝕的孽物。
它們早已不是人,而是血潮吞沒後留下的行屍走肉,隻為殺戮和吞噬而生。
若是不除,必成大患。
血雨滂沱,哀嚎聲四起。
一具具屍體倒下,死不瞑目。
“……”
這一幕,全部落在稚兒眼中。
他隻看到……屠殺。
緊接著,他又看到,黑色流星劃過天際,射向地平線儘頭的血色星辰。
轟——
天星破滅,幾乎震碎了天穹!
血雨終結,黑天崩塌。
溫暖的陽光,重新照耀大地。
至此,人道之劫,落幕……
逄蒙望著這一幕,心中升起各種各樣的情緒,悔恨與痛苦,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碎。
現在的他比誰都清楚,那些修仙者為何要殺了這些凡人。
——那些凡人的樣子,與他當初第一次將人道之力與凡人融合造出的孽物一模一樣!
那是……隻知道殺戮的怪物。
隻是他將往事塵封,忘了這一切。
若非如此,恐怕也不會如此堅定不移地喚醒那癡妄禍星。
所以,從始至終……
這都不是屠殺,而是拯救。
哪怕凡人因愚昧而釀下如此大禍,修仙者也沒有放棄那些無辜的凡人,更不是因為怪罪凡人而大肆屠殺凡人。
他們殺的,都是該殺的怪物。
而他的父母,也不是死在修仙者手中,而是死在人道天星掀起的無邊血潮之中!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重新喚醒了那肮臟的癡妄禍星,並奉之為尊……
“為什麼,為什麼我現在才明白!”
“為什麼真相如此簡單,而我卻像瞎了一樣,一遍遍的視而不見!!!”
逄蒙徹底崩潰了。
那些他不願回憶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化作真相,刻骨銘心,生不如死。
被塵封的記憶中,他最不願想起的就是修仙者追隨神的步伐,四處征戰,將凡人鎮殺殆儘。
在他看來,這是屠殺、是怪罪、更是仙對凡的蔑視與仇恨。
然而,真相卻是……憐憫與救贖。
而那些他一直回味引以為傲的往事,卻在此刻成了最鋒利的刀,將他千刀萬剮。
養父死前眼中的驚訝與疑惑,養母向月辰求助時眼底的不解與絕望……
依稀還記得,弑師奪弓時,他心中的暢快與得意。
現在回看……
他媽的他到底在得意什麼啊!
重現人道輝煌的天驕?可笑至極!
不過就是一隻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一頭認賊作父的畜生,一個遺臭萬年的罪人……
高傲自大,自以為是!
所謂的仙凡大戰,不僅是他一人的鬨劇,更是天下人的悲劇!
“嗬嗬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逄蒙如瘋魔一般大笑著,砰一聲跪下。
此刻,濁再次問出那個問題。
“逄蒙,你可後悔?”
“……”
血淚劃過臉龐,滴落在焦黑的大地上,少年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
“罪人逄蒙,罪當萬死。”
嗡!
話音落,時光流轉。
恍然回神,他們二人仍在原地,原本那片離地不過二指的雪花,也才堪堪落地。
與此同時,血淚滑落臉龐,落在潔白雪地上,開出了淒涼的血花……
諸般往事,不過須臾一夢。
濁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祂轉身離去,無跡可尋。
留逄蒙一人,跪天地,跪蒼生。
嗡!
空間泛起陣陣漣漪,鎮神獄使者降臨。
其聲恢宏,滄溟皆可聞。
“罪人逄蒙,大逆不道,弑師奪弓,沉月燃天,同黑起厄,啄血盈火,承造禍星,掀起大亂!”
“經神獄司判官判決,將其打入鎮神獄,永世不得超脫!”
使者頓了頓,繼續念道:
“罪人101,助紂為虐,引渡天冥,死生輪轉,九世滌塵,權惡無限,奴化生靈,人倫儘喪!”
“經三宮判決,剝去天權,沉沒量海,直至灰飛煙滅!”
“……”
剛剛將數據海整理好的101一出來就聽到這話,頓時明白了什麼。
它苦笑一聲,已是認命。
然而這時,它忽然聽到逄蒙的聲音。
“101,你說……如果我從未來過這世上,那些人是不是就不會因我而死,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
101沉默片刻,輕聲道:
“或許吧。”
哪怕是猶豫不定的回答,逄蒙也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輕笑一聲,眼神堅定:
“那我想,最後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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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與他一體同心,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不由得被這個想法驚了一下。
隨後,它也笑了。
“也罷,反正不會比這更糟糕了。”
“既然如此,那就最後再並肩作戰一次吧,宿主。”
“嗯。”
逄蒙閉上眼,任由數據將自身解析。
見此,鎮神獄的使者臉色大變,以為對方還想反抗,當即衝了上去。
可惜下一秒,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瞬間湧出,直接讓這位帝元境巔峰的強者靜止在原地!
無數強者也在瞬間出手,但還是晚了。
轟!!!
時空破碎,逄蒙消失得無影無蹤。
“……”
“……”
一眾強者麵麵相覷,有人臉色難看,有人沉默不語,有人若有所思。
茫茫天地間,隻留少年決然的聲音:
“既然一切因我而起,那就由我來改變這一切!”
“從此,世間再無逄蒙!”
時間長河中,一團數據逆流而上。
其中,少年眼神堅定。
——師父,這一次,就由我來結束這一切,讓那癡妄禍星沉沒在永夜到來之前。
轟!!!
因果業海,泛起浩瀚波瀾。
顧盛酩執掌因果大權,自然察覺到了那片空間的動蕩。
他知道,那是有人擾亂了因果。
不僅如此,就連時間長河也開始顫動。
灰色的河水掀起高大的浪花,拍打著岸邊大道史書凝聚而成的屏障,試圖流出一條新的分支。
一條……新的時間線。
顧盛酩看著手中顫動的大道史書,好像明白了什麼,無奈地歎了口氣。
“又是何苦呢……”
“大道史書既成,便代表了一切發生之事不可更改,已是定數。”
“就算你親手殺了曾經的自己,把自己從世上徹底抹除,也改變不了什麼。”
“更何況,若是沒有過去的你,何來現在的你;既然沒有現在的你,你又如何去殺了過去的你?”
“渺小螻蟻,妄圖撼動規則……”
正說著,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就自時間長河的遙遠過去,落入眾生的因果業海之中。
一根金絲,悄然消散。
與之相連的千萬縷金絲,寸寸斷開。
在顧盛酩的注視下,這些斷開的金絲又在世界的力量下,一點點連接在一起,最後恢複如初。
唯獨,少了一縷。
“……”
顧盛酩望著光芒逐漸黯淡下來的大道史書,隨手翻開一頁,再次歎了口氣,意味深長說道:
“到頭來,不過是讓世間少一個人,多一份未償還的債。”
溫暖的風吹過,一片桃花瓣緩緩落下,落到那一頁紙上。
落到……一個名字上。
逄蒙。
“唉……”
望著那片桃花瓣,顧盛酩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朝外走去。
他身為無塵之人,隻要不刻意入塵,便可避開一切因果,自然沒有受到因果業海震蕩的影響。
他確實見證了一切,也將這個被世人遺忘的故事寫了下來。
這個結果,確實是他想要的。
但是,命運就是喜歡捉弄他這種因為掙脫一點枷鎖而沾沾自喜的傻逼。
從成為代價之神開始,到後來自認聰明的避世,再到現在成了唯一的見證者。
一環扣一環,最終讓他身不由己。
就好像命運給他挖了個坑,而他嘎巴一下就跳了進去,躺在坑裡還覺得自己機智的一批。
“唉……真是,命運弄人啊。”
“???”
孫大雷一臉懵逼,疑惑地看著他。
他笑著搖搖頭,說道:
“師弟,我該走了。”
“為什麼突然就要走了?”
“因為……”顧盛酩頓了頓,望著遠處淪為廢墟的凡域,喃喃道:
“我是這盤棋,最後的棋子。”
——也是這個故事,欠缺的句號。
“……”
孫大雷不明所以,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尊重他的決定。
“好,那我們有緣再見。”
“嗯。”
顧盛酩點點頭,帶著穆塵時,一步踏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