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雲捏著那份奏報的手指骨節泛白,宣紙上鈞州牧皇浦雲自行開府理事的墨字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雙目生疼。禦座冰涼的玉石扶手硌著掌心,他卻感覺不到半分寒意,滿腔怒火幾乎要衝破胸膛。
的一聲,鎮紙被他掃落在地,墨錠滾出老遠。可那聲悶響在空曠的太和殿裡連回音都欠奉,殿外廊下侍衛紋絲不動——那些都是皇浦雲的心腹。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肉裡。鈞州、岱州,雲州...短短半年,皇浦雲竟將京畿周遭幾州儘數自理,連官吏任免都繞過了吏部。可他這個天子,除了在這奏折上朱批知道了三個字,還能做什麼?
喉頭湧上腥甜,姬子雲死死咬住下唇。禦書房的銅鶴香爐裡,龍涎香燃得正旺,煙氣繚繞中,他仿佛看見皇浦雲那張總是掛著笑的臉。就是這張臉,上個月還親手為他披上狐裘,不過是自己在皇浦雲麵前想活命。
陛下,該進藥了。太監尖細的嗓音從殿外傳來,捧著藥碗的手在門簾後若隱若現。姬子雲閉上眼,那碗據說能安神的湯藥,誰知道摻了什麼東西?他連太醫都見不到了。
指甲掐破了皮肉,鮮血滴在明黃的龍紋袍上,像極了雪地裡綻開的紅梅。他緩緩鬆開手,看著那抹刺目的紅,忽然低低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知道了...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大殿輕聲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朕...知道了。
香爐裡的煙還在嫋嫋上升,隻是那盤旋的姿態,怎麼看都像個掙不脫的囚籠。
殘燭搖曳的書房內,皇浦雲正批閱著文書,忽然一陣劇烈的頭痛襲來,他握著朱筆的手猛地一顫,墨點在文書上暈開。一個嘶啞而陌生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你如今身居高位,案牘間堆滿了州縣呈上來的災情卷宗,可還存著當年那份為百姓做事的赤子之心?”
皇浦雲霍然抬頭,環顧四周空無一人,額角青筋突突直跳。這聲音……是狗兒!他喉結滾動了兩下,沉聲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
“彆打岔,”那聲音帶著一絲嘲諷,“回答我的問題。”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皇浦雲抓起一本泛黃的賬冊,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災民的姓名和需求。“你看這是什麼?”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
夜雨敲窗,殘燈如豆。皇浦雲坐在簡陋的木桌旁,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難掩眉宇間的滄桑。他手中摩挲著那隻缺了口的粗瓷碗,聲音低沉得像窗外的悶雷:狗兒,你可知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狗兒垂首而立,見他鬢角新增的白絲,喉頭微動不敢接話。
當年我帶三千鐵騎出京,平定博州,慶州等,皇浦雲忽然輕笑一聲,指尖無意識敲擊著桌麵,越州群山裡殺出血路,潯州黃沙中飲冰臥雪,哪一次不是提著腦袋給朝庭收複這些州?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可結果呢?
油燈爆出一點燈花,照亮他眼底翻湧的寒潭。陛下賞了我金印紫綬,也賞了三次暗殺。第一次是在遼州巡視時,第二次是歸鄉路上的山匪,第三次......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是我視若手足的親兵。
狗兒聽得渾身一顫,抬頭時正撞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色,那是在屍山血海裡淬煉出的冷光。皇浦雲緩緩鬆開手,掌心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如今我就像這桌上殘燈,風一吹就滅。可隻要還亮著,就得看清楚這世道人心。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來,仿佛要將這陋室裡的殘響徹底吞沒。
夜色浸進窗欞時,皇浦雲正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裡摩挲著半盞殘酒。簷角鐵馬在晚風裡叮當作響,像極了他少年時在蒼雲路聽過的賣花聲。
你當我願披這枷鎖?他忽然低笑一聲,酒液在盞中晃出細碎金波。狗兒垂手立在案前,見他袍角沾著幾片未落的海棠花瓣,才想起今日是開府第三日,外間還在傳這位新晉的皇浦公如何權傾朝野,連聖上都要怕他。
他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如今倒好,開府建牙,豢養門客,倒真成了他們口中權欲熏心的亂臣賊子。
狗兒望著他那憂鬱的臉龐,忽然想起二十年多前那個少年將軍。那時皇浦雲的弓箭能射穿天邊流雲,笑聲比禦溝春水還要清亮。
你可知道,皇浦雲忽然轉頭看他,眼底翻湧著狗兒看不懂的潮聲,那日我領著三千私兵進駐京兆府時,袖中揣著的,原是封辭表。案上的青銅燈忽然爆出一點燈花,將他眼底的紅絲照得分明。
狗兒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深秋的冷雨斜斜打在臉上。他望著庭院裡那株比記憶中粗壯許多的銀杏樹,恍惚間仍覺得自己隻是打了個盹。直到親衛顫巍巍捧來一幅畫卷,展開時,宣紙上的人影讓他猛地攥緊了袖口。
畫中男子金冠玉帶,眉眼如刀削般銳利,正是如今權傾朝野的皇浦雲。
狗兒的魂兒輕飄飄地浮在州府街的半空,看著底下擠得水泄不通的人。街兩旁的酒肆茶館都敞著門,夥計們站在台階上吆喝,聲音比往日亮堂三分。穿粗布衣裳的漢子們三五成群,手裡提著酒壇,紅綢子在風裡晃悠,像極了過年時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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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屠戶把案板擦得鋥亮,屠刀剁在骨頭上年夜飯的響,旁邊圍了幾個小廝,聽他唾沫橫飛地講:皇浦大人說了,往後咱這地界兒自己說了算,不用給朝廷交糧啦!人群裡爆發出哄笑,有人把銅錢扔到空中,黃澄澄的落在青石板上,滾出老遠。
街尾的鞭炮炸得劈啪響,硝煙味兒混著酒香飄上來。六子想起去年這個時候,官兵挨家挨戶地催稅,他娘把最後半袋穀子交上去,夜裡就抱著他哭。如今那些穿官服的人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掛在城樓上的杏黃旗,旗麵上兩個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舉著糖人跑過,辮子上的紅頭繩晃得六子眼暈。他想伸手摸摸那糖人,手指卻徑直穿了過去。街邊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芽,嫩綠的葉子沾著陽光,晃得他眼睛發酸。原來人死了,真的什麼都帶不走,連悲傷都輕飄飄的,壓不住這滿街的喜氣。
他看見一婦人端著一碗熱湯,踮著腳往人群裡擠,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狗兒忽然想起當年,到處都是流民,就躺在街的拐角處,身上蓋著半張破草席。如今她碗裡的熱氣蒸騰著,模糊了狗兒的眼。現在日子過得真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