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拍了拍少年肩膀,溫和笑道:“不久的將來,就是彆人遵你的旨了,怎麼樣,是不是想想就覺得很威風?”
少年躊躇片刻,微微搖頭。
朱厚熜驚詫。
哪怕是他,哪怕當初內有張太後,外有楊廷和,苦不堪言的階段,他也一樣對皇位皇權有強烈的渴望。
孫子比當時的自己還要小,且有皇爺爺、父皇鋪路,又怎會一點感覺都沒有?
“是實話嗎?”朱厚熜斜睨著少年。
朱翊鈞點點頭說:“皇帝又不是耍威風的,也不是沉迷享樂的,皇帝是要做事的,是要為國為民為天下……又有什麼好向往的呢?”
朱厚熜怔然半晌,苦笑感慨:“這可真是越容易得到,越不懂的珍惜啊……唉,你可彆學武宗皇帝。”
少年略感驚詫,遲疑道:“大明軼聞錄中,皇爺爺您不是說武宗皇帝也稱得上一位有為的皇帝嗎,還說讓孫兒學習武宗皇帝的長處……這會兒咋又不讓學了啊。”
朱厚熜默了下說:“我是不讓學他的不把皇帝當回事。”
“孫兒不太明白皇爺爺的意思。”
“就是……彆太通透了,不然人生豈不無趣?”
朱翊鈞:“?”
“呃……”朱厚熜一時也不知該咋說,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悶悶道,“既然做了皇帝,就不能輕易撂挑子,懂嗎?”
少年愕然又好笑,再次道:“臣遵旨。”
見祖孫倆整挺好,李青撂下筷子,說道:“你們爺孫聊吧,我進宮一趟。”
“先生要進宮?”
“不用緊張什麼,我進宮可不是去找你父皇茬的。”
朱厚熜頷首道:“去吧,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件事上,我這個當爹的也不如你。”
頓了頓,“不管怎麼說,自載坖登基至今的表現,絕對在及格線以上,說句優秀也不為過,要是因為一句話就對他全盤否定,未免太過不公。”
李青嗤笑道:“你當我是你?心眼比針尖還小!”
老道士難得沒有氣惱,連連附和道:“對對對,你心眼兒可大了,不僅大,還多,不僅多,還黑……黃錦,黃錦你快來一下。”
李青狠狠瞪了他一眼,沒有動粗,徑直走了出去。
乾清宮。
朱載坖神色沉靜,手持奏疏卻目無聚焦。
愈發明媚陽光照在紙窗上,使得大殿愈發敞亮,連帶著奏疏紙張都白得有些晃眼。
“啪”的一下,朱載坖合上奏疏,接著,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來到邊上的窗戶前,信手推開了窗戶。
燦爛陽光一下子湧進來,鋪滿他的麵容,以至於晦暗的麵色似乎也明媚了一些。
朱載坖眯著眼,享受著和煦的溫暖……
“把窗戶都打開。”
站殿太監低低應了聲“是”,忙輕輕巧巧的打開一扇扇窗戶……
不多時,大殿敞亮了,也更通透了。
朱載坖轉過身,看著這偌大的宮殿,忽然覺得陌生。
十年了,
十年的時間裡,他似乎從未欣賞過,亦或說留意過這裡的一桌一椅,一牆一柱……
朱載坖看向禦書案,那裡堆砌著厚厚的奏疏,陽光下,他看到了空蕩蕩的龍椅上坐著一道虛影,正皺著眉頭批閱奏疏……
拿起,展開,批注,放下……周而複始。
朱載坖就這樣怔怔審視著第三視角下的自己……
這一刻,他似乎跳脫了出來,超然了世外。
許久許久,目眩神離。
“委屈嗎?”一道溫淳的聲音響起。
朱載坖視線轉移,瞧了李青一眼,又瞧向原處,盯著空蕩蕩的龍椅,以及龍椅前的禦書案、禦書案上的奏疏,久久不言。
“十餘年前,那裡坐著你的父皇。”
“五十餘年前,那裡坐著武宗皇帝。”
“再往前十六年,那裡坐著孝宗皇帝。”
“再十八年前,是憲宗皇帝。”
“再二十餘年前,是中宗皇帝。”
李青輕聲說著,“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還有你隆慶……不隻是你一人。”
朱載坖眼眸微微眨動了下,龍椅上,禦書案前的虛影一下子擴散開來,分裂成了好多個,卻全擠在一張龍椅上,共用一個禦書案……
他們的軀乾完全重疊,他們的手臂卻相對獨立,就像是大樹乾上長出的許多枝丫……
良久,
朱載坖收回目光,垂下頭,默然道:“坖,不敢委屈。”
“先生。”
“你說。”
“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朱載坖問。
李青微微搖頭:“沒有失望,相反,你很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