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不是罪,可當“貪生”需要用萬千冤魂的哀嚎來換時,那些被他奉為圭臬的“仁義禮智”,此刻都成了貼在懦夫臉上的金箔,在真相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就像此刻李清歡懸在竹箋上的狼毫,既想落下寫下聖賢之言,又怕那墨點暈開後,顯露出的全是自己懦弱的真相。
李清歡忽然想起年輕時在書院與人激辯“舍生取義”的場景,那時他拍案而起,說讀書人當如精衛填海,明知不可為也要銜石赴淵。
可如今對著銅鏡,他看見鬢角新添的白發像濁浪河岸邊瘋長的蘆葦,而鏡中人眼底的渾濁,早沒了當年那個敢指著星河說“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清亮。
或許是這些“聖人言”,他從未真正將“求生”納入君子之道的範疇,因而覺得慚愧。
他不是傻子,對這些修士非要追著自己沒有一點感想,作為陣眼之一,他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存在的某種意義。——就像懸在城頭的更鼓,既是報時的工具,也是隨時會被戰火焚毀的犧牲品。
他或許該做個甘願犧牲的人,但是世俗的牽掛和死亡的痛苦卻時時刻刻縈繞著他,他在取舍間糊塗也清醒的掙紮,煎熬。
若是問起陣法更深層的秘密,他知道的不多,什麼背後推手,他也不清楚......不過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根本沒想過去知道呢?
當那個年輕人說“先生怕是耽誤了自己活命吧”,他不得不承認,喉嚨裡泛起的腥甜,比當年洪水灌進肺腑時還要難受。
聖賢書的字字句句,他曾恨不得用一生去解讀,拿血肉寸寸丈量。
那些刻在竹簡上的箴言、寫在宣紙間的典故,在他眼中曾是照亮世間的明燈,是指引靈魂的羅盤。
他如虔誠的信徒,每日清晨對著初升的朝陽誦讀經典,夜晚伴著昏黃的燭火批注典籍,將自己的喜怒哀樂、人生感悟都傾注在這字裡行間。
可此刻撫摸著書頁間密密麻麻的批注,卻驚覺自己始終在文字表麵打轉。
那些關於氣節的章句,他能倒背如流,每一句都信手拈來,與友人高談闊論時,更是能旁征博引,將其中深意剖析得頭頭是道。
然而,當麵對生死抉擇,當真正的危難如濁浪般撲麵而來,他卻從未能真正觸碰其背後支起的傲骨脈絡。
或者說,他不敢觸碰。
在每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他也曾問過自己,如果真的到了需要為大義獻身的那一刻,自己是否能如書中所言,慷慨赴死?
可每一次,這個問題都會被他用對未完成注疏的牽掛、對蒙童們學業的擔憂所掩蓋。
他像一隻鴕鳥,將頭埋進成堆的典籍裡,以為這樣就能逃避內心的恐懼。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平日裡最引以為傲的清貧風骨,此刻竟成了掩飾懦弱的遮羞布。
那些精心漿洗的舊襴衫,那些批注工整的典籍,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粉飾太平?
李清歡突然笑出聲來。
那笑聲乾澀如枯井裡的回音,驚飛了窗欞上的麻雀。
他自詡飽讀春秋大義,可當真正的“弑君”即將發生在象生城,當萬千百姓成了祭壇上的犧牲,自己卻連“提筆”寫下真相的膽量都沒有。
那些被他反複鑽研的微言大義,終究隻是象牙塔裡的空談。
廊下傳來蒙童們背誦《詩經》的聲音,“彼黍離離”四個字被稚嫩的嗓音拖得老長,卻像根細針戳進李清歡的耳膜。
他曾無數次在課堂上講解這首詩,說那是周大夫見故國衰亡的悲愴,可現在才明白,真正的悲愴不是看見廢墟,而是明知自己腳下踩著的正是萬人枯骨壘成的地基,卻還要領著孩子們搖頭晃腦地念“知我者,謂我心憂”。
案頭堆疊的《禮記正義》忽然散發出濃重的黴味,那些蠅頭小楷的批注裡,“克己複禮”四個字被蟲蛀了個洞,露出底下泛黃的紙頁,像極了他靈魂裡那個不敢觸碰的窟窿。
憑著哀切,那些修士似乎是放他一馬了,眼神好像也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們眼底的悲憫像暮春的雨,無聲無息卻濕透了他漿洗得筆挺的襴衫,讓藏在補丁下的肩胛骨都泛起冷意。
是悲憫嗎?他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