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的日子如約而至。
向來被視為不祥之地、鮮有人至的象生河畔,此刻卻人頭攢動,被一種異樣的肅穆與壓抑所籠罩。
渾濁的河水在鉛灰色天幕下奔騰翻湧,發出沉悶如困獸低吼的咆哮,卷起渾濁的浪沫拍打著臨時加固的堤岸。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腥、劣質香燭燃燒的嗆人煙氣,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源自無數亡魂記憶深處的恐懼。
一座巍峨的祭台,如同從河岸突兀生長出的猙獰巨獸,矗立在離奔流河水最近的高處。
祭台主體由巨大的青石壘砌,表麵粗糙,浸透著水汽的深色痕跡如同乾涸的血淚。
九丈高的祭台拔地而起,雖倉促卻刻意營造著不容褻瀆的威儀。
它並非尋常的方形祭壇,而是刻意模仿著皇宮丹陛的製式,層層疊疊的階梯逐級而上,每一級都仿佛在無聲地宣示著權力的威壓與等級的森嚴,直指最高處那個象征著人間至高的位置。
高台四周,巨大的青銅夔紋香爐吞吐著粗壯的、如同蛇信般的青煙,在低沉的烏雲下盤旋不散,更添幾分詭譎與沉重。
旌旗獵獵,顏色卻是暗沉的紅與黑,在濕冷的風中無力地擺動。
最高處,皇帝魏良端坐於寬大的鎏金禦座之上。
他一身繁複的玄色冕服,十二章紋在黯淡天光下模糊不清,頭頂十二旒白玉珠的冠冕微微晃動,流珠碰撞發出細碎而冰冷的聲響,卻掩不住他眼底深處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的、混雜著得意、焦慮與對腳下奔騰河水本能的畏懼。
數名宮裝侍女執著巨大的孔雀羽扇侍立身後,紋絲不動如同泥塑木雕,臉上是訓練有素的麻木。
扇麵微微搖動,非但未能帶來清涼,反而攪動著沉悶壓抑的空氣,珠旒在魏良眼前輕微晃動,映著魏良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與即將得逞的狠厲。
魏良的存在,如同這祭台的核心,也是所有目光彙聚的焦點——敬畏的、麻木的、探究的、乃至暗藏怨毒的。
祭台下方,是黑壓壓一片身著各色官服的朝臣。
他們依照品階高低列隊,如同精心排列的彩俑,本該是莊嚴的陣列,此刻在翻湧的鉛雲和奔騰濁浪的映襯下,卻顯出一種群魔亂舞般的荒誕與腐朽。
深紫、朱紅、靛藍、孔雀綠……本該是彰顯富貴的濃烈色彩,此刻在陰沉的天色和肅殺的氛圍下,非但沒有生機,反而像是陳年棺槨上剝落的漆彩,散發著行將就木的頹敗氣息,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腐朽與僵硬之氣。
官員或垂首斂目,或眼神飄忽,或強作鎮定,無人敢高聲言語,唯恐驚擾了這山雨欲來的死寂。
李清歡和蕭硯也在官員隊列之中,位置靠前卻各自神遊天外。
李清歡緊抿著乾裂的嘴唇,脊背僵硬,雙手在寬大的袍袖下無意識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額角滲著細密的冷汗,仿佛正承受著無形的重壓。
蕭硯則維持著他一貫的風流浪子做派,斜倚著身旁的旗杆,眼神放空地望著濁浪排空的河麵,那副悠哉遊哉的姿態下,眼神深處卻是一片空洞的迷茫和難以言喻的疲憊。
更遠處,是被士兵和柵欄勉強隔開的象生城百姓。
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像一片沉默而沉重的陰雲。
無數雙眼睛越過士兵的肩膀,複雜地投向祭台最高處的皇帝與百官,更多的則是帶著深深的恐懼,望向那如同巨龍般在腳下翻滾咆哮的象生河。
渾濁的浪濤聲仿佛帶著某種古老的詛咒,喚醒了潛藏在血脈深處的、關於溺亡與毀滅的集體記憶。
人群之中,偶爾能捕捉到幾道投向鹿聞笙方向的目光,不再是前幾日被童謠煽動起的盲目敵視,而是交織著疑惑、同情、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強行壓下的期待。
頭頂,濃重的烏雲如同巨大的鉛蓋,沉沉地壓向大地,翻滾攪動,醞釀著更猛烈的風雨。
腳下,象生河濁浪排空,發出永不停歇的沉悶轟鳴。
天地與人,在這詭異的靜默中,仿佛都在積蓄著某種即將爆發的、毀滅性的力量。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高台之上的魏良懶散地抬了抬眼皮,目光掃過下方百官,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從容與勝券在握的得意。
他清了清嗓子,那刻意拔高的聲音在沉悶的河風中斷斷續續,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祭台:
“鹿愛卿何在?”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打破了凝滯。
百官隊伍中,一道玄色的身影應聲而出。
鹿聞笙神色平靜,步履從容,仿佛隻是尋常上朝應答,而非走向一個精心布置的殺局。
他無視了周遭投來的、或驚愕、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複雜目光,一步步踏過濕滑的青石板,徑直來到禦座階下,對著高高在上的魏良,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臣在。”
魏良那雙原本帶著幾分慵懶戲謔的眼眸,在看清鹿聞笙那副鎮定自若、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弧度的模樣時,猛地閃過一絲錯愕。
他端坐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身體下意識微微前傾,流珠碰撞聲急促了些許,似乎想確認自己是否看錯——
他確實沒想到,在自己已經明確表露殺意之後,這鹿聞笙竟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這為他布下的絕殺之局中!這人難道不是應該如喪家之犬般,躲在城中某個陰暗角落瑟瑟發抖,等待被搜捕出來嗎?
鹿聞笙怎敢如此堂而皇之、如此氣定神閒地出現在這裡?!
階下的李清歡和蕭硯也瞬間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李清歡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挺拔的身影;蕭硯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也僵住了,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聚焦,裡麵充滿了驚疑不定——這人……是瘋了?還是真有通天手段?這龍潭虎穴,他竟真敢孤身來闖?!
“鹿卿,”魏良定了定神,聲音刻意拔高,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穿透沉悶的空氣,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你可知朕今日傳喚你至此,所為何事?”
魏良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被輕視的慍怒,試圖用威壓碾碎對方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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