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外貌瞧著已是大變，猙獰魔角刺破額發，赤瞳如血，銀狂舞，周身魔威如淵似海，但鹿聞笙還是一眼便認出了那魔尊軀殼之下，屬於時逾白的本質。
那是一種超越了形貌的直覺，源於過往無數次的交鋒與窺探。
時逾白活動了一下筋骨，渾身骨節發出劈裡啪啦如爆豆般的瘮人聲響，仿佛一具沉寂萬古的魔神之軀正在徹底蘇醒。
他好整以暇地抬頭，望向天際那一片靈光粲然、如星河懸空的仙門聯軍，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震驚、或憤怒、或恐懼的麵孔，竟頗有心情地感慨道：“都是一些熟悉的麵龐啊……不過，怕是今非昔比了。”語氣中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掌控感。
鹿聞笙聞言，卻是嗬嗬一笑，清越的聲音在肅殺的氛圍中格外清晰，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你還觸景生情上了是吧？觸景生情，你也就占第一個和第三個字。”
“你什麼意思？”時逾白臉色瞬間冷了下來，周身翻湧的魔氣都為之一滯，顯是被這直戳痛處的暗諷激怒。
偏偏旁邊一個不知輕重、急於表現的小魔，自以為機靈地接嘴道：“尊上，他說你是畜生呢！”聲音尖利，帶著諂媚。
他怎麼可能聽不出來這是在罵他？還需你多嘴？！時逾白冷冷瞥了那小魔一眼，目光如冰刃，嚇得那小魔瞬間噤若寒蟬，縮回了魔群之中。
隨即，他重新將視線投向鹿聞笙，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在評估一件有趣的玩物，嗤笑道：“鹿聞笙，你的修為在年輕一輩中或許是佼佼者，不過與現在的我相比，猶如蜉蝣見青天，螢火之於皓月！”
言語間，是積壓已久、終於得以宣泄的怨毒與自得。
鹿聞笙一直壓他一頭，無論是在宗門內的聲望，還是在修為進境上，縱然他投身魔族，獲取力量，也未曾真正從對方身上討到多少便宜。
想到往日種種屈辱與不甘，如今力量暴漲，即將解除心魔大患，一雪前恥，甚至可以親手折斷鹿聞笙那總是挺直、仿佛永不彎折的傲骨，時逾白隻覺得一股從未有過的暢快感席卷全身，幾乎要仰天長嘯。
言罷，他目光再次掃過全場那一張張因他現世而神色各異的麵孔，感受到其中彌漫的驚懼與慌亂，不由得意氣風發，縱聲大笑，聲震四野：“不！你們如今在我看來，不過皆是螻蟻！彈指可滅！”
鹿聞笙算什麼？這些往日需要仰視的存在，於此刻的他而言，不過是前行路上微不足道的路障罷了，隨手便可碾碎！
這番話，如同重錘砸在眾多修士心頭。
為首的宗門掌教、長老等大能臉色難看至極，既因魔尊現世的壓力，也因時逾白這狂妄至極的羞辱。
而那些年輕氣盛的天驕們，更是眼神憤恨，緊握法器，指節發白，恨不得立刻衝上前去拚個你死我活，前方陣線倒是因此愈發同仇敵愾，戰意凝聚。
然而，後方那些本就心存僥幸、自覺是來“打醬油”湊數、或是被大宗門威勢勉強裹挾而來的修士們，心思卻劇烈浮動起來。
一看傳說中的魔尊竟真的現世，形貌威勢與古籍記載一般無二，而仙門這邊，除了幾位頂尖大能臉色凝重外，似乎並未立刻拿出什麼足以抗衡的驚天手段，一些人頓時心生膽怯，腿肚子都有些發軟。
這等隻存在於古老禁忌典籍中的災厄，活生生出現在眼前，帶來的震撼與恐懼是無與倫比的，那股被強行凝聚起來的鬥誌如同遇到陽光的冰雪，迅速消融。
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強食、明哲保身之地，若非忌憚幾大頂級宗門的秋後算賬，許多中小門派和散修根本不願來此蹚渾水。
本以為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他們不過是來壯壯聲勢，走個過場，混個“參與之功”，日後也好分潤些資源好處。
可眼下，這傳說中的滅世魔尊降臨，仙門明顯處於劣勢，這分明是十死無生的送命之局！什麼宗門大義，什麼蒼生劫難，在自身性命麵前，頓時顯得輕飄飄起來。
這麼多人呢，仙魔混戰起來，場麵必然混亂不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一時間，各種竊竊私語、眼神交流在後方陣營中蔓延。
有人麵色慘白，眼神飄忽，不住地往後縮，試圖將自己藏匿在人群之中；有人已是悄悄捏碎了遁符，身形開始變得模糊；更有甚者，已是口不擇言，尋找著拙劣無比的借口：
“忽……忽然想起來，我祖父……要生了……我得回去照看……”一個麵色蒼白的修士哆哆嗦嗦地開口，聲音細若蚊蚋，這荒唐的借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卻折射出極致的慌亂。
“哎呀呀！壞了壞了！我家洞府的灶火……出門時好像忘了熄，怕是、怕是要引發火災，燒了靈田……”另一人眼神飄忽，不敢看周圍同道的目光，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
“道、道友，我方才運功，似乎岔了氣，丹田劇痛，恐無法禦敵，先、先調息片刻……”更有人直接捂住腹部，麵露痛苦之色，演技拙劣卻意圖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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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道侶即將臨盆”、“閉關到了緊要關頭”、“師門傳訊有急事”……種種奇葩借口，不一而足，將人性中那份自私與怯懦展現得淋漓儘致。
一時間，各種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借口在後方陣營中低聲蔓延開來，伴隨著眼神的閃爍、腳步的遲疑，一股恐慌與退意如同瘟疫般悄然擴散。
原本還算齊整的陣型，因著這部分人的騷動，邊緣處已顯散亂之象。
他們心中盤算著，仙魔大戰，規模如此浩大，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何必枉送性命？宗門清算？那也得等能渡過此劫再說！若是仙門敗了，又何來清算？
鹿聞笙將這一切儘收眼底，神色卻並無多少意外與憤怒，依舊平靜如水。
他從不覺得人存於世上，便天生必須承擔某種宏大的責任，那不過是強者加之於自身的枷鎖，或是弱者用以捆綁他人的繩索。
修真界本就是追尋大道、更是利己為先的環境，趨利避害乃是本能，這些人臨陣心生怯意，欲尋退路，在他看來，不過是世情常態，人性使然。
他隻是對自己有所要求，有所為，有所不為。
一些在他看來至關重要、關乎道義與本心的事情，若無人願做，無人敢當，那他便會站出來，一肩擔之。
道理便是如此簡單，無需苛責他人，但求無愧己心。
然而，他也清楚地看到，這世間，總會有人在享受了長久安穩與和平帶來的福祉後，一旦風雨來襲，便欲轉身背離那曾庇護他們的屏障，隻求獨善其身。
總有人在汲取了宗門、族群乃至天地所賦予的靈氣與資源後，當需要他們挺身而出、共擔危難時，卻又隻想退縮自保，將那沉甸甸的責任視作包袱，急於拋卻，吝於付出分毫。
古今皆然，仙凡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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