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五域三千界中,大安世界一處不算偏遠的小城,蜷縮在雪山的懷抱裡,像被時光遺忘的角落。
這裡屬於帝國的邊陲,靠近終年不化的雪線,一年裡倒有半數時光被風雪裹挾,晨起推窗,是漫天碎玉撲麵;暮色四合,是雪粒敲打窗欞的簌簌聲。
雪把街巷填得柔軟又荒涼,也把人氣凍得稀薄,所以小城不算繁華,平日裡炊煙青灰色的屋頂升起,像幾縷飄忽的歎息。
這一年,年關將近,風雪愈發肆虐,把遠山近樹都壓得低垂。
就在這樣一場漫天風雪裡,一位中年采參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歸城,粗布衣裳上沾滿雪沫,眉梢眼角卻凝著藏不住的喜色。
他懷裡緊緊護著一個油布包裹,解開時,一株人形老參露出真容,參須虯結如龍爪,表皮泛著溫潤的琥珀光,隱隱有藥香漫出,帶著山野的靈氣。
這參年份必在五百年以上,是雪山深處的饋贈。以此入藥,能破妻子多年不孕的寒症。
他們成親多年,如今這樁心病,終於能去了。采參人攥著老參的手都在抖,連呼出的白氣都帶著歡喜。
過了大半年,李姓采參人給妻子精心調理,終於等到了喜脈的消息。
九個月後的雨天,春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男嬰的啼哭劃破雨幕,清亮又有力,像是在宣告一個嶄新的開始。
夫妻倆喜極而泣,淚水混著雨水滑落,為這來之不易的孩子取名李小雨。
滿月那天,小城破天荒地熱鬨起來,紅燭在風雪裡搖曳,暖光映著賓客的笑臉,宴席上的熱氣氤氳,蓋過了窗外的寒意。
也正是滿月宴的深夜,李小雨蜷在母親溫軟的懷裡睡得香甜,鼻尖還沾著一點酒香。
朦朧中,他看見兩個人影浮在天外:一個黑衣白發,雙目猩紅,麵無表情,渾身上下透出的寒氣與煞氣,仿佛能凍裂夢境,嚇得人不敢直視,隻在天穹之外默默看著他。
另一個黑發白裙,容貌絕代,眉目間含著溫婉的笑意,像是從遙遠的雲層裡踏光而來,每一步都帶著暖意,向他緩緩走來。
小小的小雨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那抹溫柔的光,這一夜,他在阿娘的懷裡睡得格外安穩,連夢都是暖的。
時間像雪山間的溪流,悄無聲息地淌過。
轉眼就是八年,小雨偶爾還會夢到那兩人,漸漸地,他從大人口中聽懂了,那是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的仙人。
可後來,他再沒時間琢磨這些玄妙的夢了,因為鄰居搬來了一戶曲姓人家。這戶人家做倒賣藥材的生意,為人公道,說話時總帶著和氣的笑意。
家裡有個獨生女,比李小雨大兩歲,名叫曲瀟湘,一雙眼睛亮得像雪山下的溪水,一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兩個孩子像前世就結下的緣分,剛見麵就黏在了一起。說是青梅竹馬,再貼切不過。
也是從曲瀟湘搬來的那天起,李小雨的夢裡,再也沒見過那個黑發白裙的仙女。
而那位黑衣白發的仙人,八年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情緒,帶著憤怒火光的眼神,讓人心頭一顫。
可李小雨不懂這些,他隻覺得和瀟湘姐姐在一起的日子,連風雪都是溫柔的。
瀟湘姐姐的眼裡,總流露著他看不懂的神采,看他的時候,像在看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又像在等一個遲來的約定。
他年紀小,隻貪戀這份快樂,不願去懂那些複雜的思緒,因為一旦懂了,童年就碎了,他就不再是那個能趴在窗台上看落雪的小孩了。
春去秋來,十二年匆匆而過,像一場綿長的雪,落儘了又起。
三年裡,李小雨的父親終究沒能扛過重病,臨終前,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妻子和小雨的手,眼裡滿是不舍,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隨風散了。
此後,李小雨接過父親的采參刀,踏著父親走過的山路,成了城裡最年輕、也最有本事的采參人。
他知道哪座山崖有百年老參,知道哪片雪林藏著珍稀的藥材,連山風拂過的聲音,他都能聽出幾分不同。
沒過兩年,挖出十多株老參的他攢夠了錢財,在母親與曲家人的撮合下,與青梅竹馬的瀟湘姐姐成了婚。
成親那日,長街掛滿了紅綢,紅燈在風裡輕輕晃,把雪地都映成了暖紅色。洞房花燭夜,紅燭燃得正旺,曲瀟湘鳳冠霞帔,坐在床沿,眼波流轉間,美得不像人間之人。
交杯酒暖了指尖,紅燭映著兩人的臉,她低低的一聲悶哼,帶著幾分嬌羞,李小雨心頭一緊,滿是憐惜與疼愛。
也正是這一夜,李小雨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天外,那位黑衣白發的仙人依舊雙目赤紅,滿臉慍怒,一步步向他走來。
每一步落下,乾坤都在震顫,日月失了光彩,風雲倒卷,天地間一片混沌。
李小雨被那眼神看得渾身發寒,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他第一次鼓起勇氣,顫聲質問:“你到底是誰?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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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依舊沉默,隻是腳步不停,逼近的氣息越來越強,像要把他碾碎在天地間。李小雨恐懼至極,猛地驚醒,額頭上滿是冷汗,胸口劇烈起伏。
曲瀟湘也醒了,借著紅燭的光,看見他蒼白的臉色,連忙坐起身,輕輕撫著他的背,聲音溫柔得像春日的溪水:“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點點頭,她便將他輕輕擁入懷中,手臂的力道帶著安撫的力量,語氣輕柔,卻像誓言般堅定:“有我在,小雨不怕。”
燭火輕輕跳動,在牆上投下兩人相擁的影子,窗外的風雪依舊,可懷裡的溫度,是此刻最安心的港灣。
可溫柔的日子,七年也隻是短暫的,如深秋簷角懸著的露,晨光裡凝了又散,終究留不住半分溫存。
這七年裡,李小雨和曲瀟湘辦了三場喪事,紙錢灰燼裹著寒風卷過巷口時,總像兩個家庭最後的歎息。
曾經的笑語、煙火氣,都被這灰燼壓進泥土,最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在邊陲小鎮的晨昏裡彼此取暖,成了對方僅剩的錨。
這些年裡,李小雨很少做夢了。偶爾夢到那個仙人,對方臉上的怒色已消融在雲霧裡,反倒多了幾分蒼茫的疲憊,像是跋涉了千萬裡的行者,終於對執念生了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