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瞻沒有回應,槍尖卻微微抬了一下。
劉冉垂眸,凝視他手裡的破陣槍,忽然神色一斂,所有癲狂如潮水般儘數退去,露出了一股詭異的天真:“項卿,你救過人,也殺過人,可知這「人」字,為何為一撇一捺?”
項瞻依舊不語。
“因為得互相撐著。”劉冉自問自答,說著又忽然大笑起來,“可他們不願意互相撐著,偏要把那一點骨血,也熬成油、點成燈,來照他們的通天大道!”
他笑得前仰後合,笑著笑著,又驟然停下,拿起那把剔骨刀,一下插進案上那具屍身裡,“項瞻,你告訴朕,這個,還能算人嗎?”
項瞻握緊槍杆,指背青筋暴起,半晌,緩緩開口:“陛下,人之所以為人,不在其形,而在其心,若是心沒了,表麵再華麗也不過行屍走肉,可隻要心還在,即便死了,也依舊是人。”
“心?”劉冉眨了眨眼,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字,他沉思片刻,不禁嗤笑一聲,“朕的心,早被他們剜出來喂了狗,如今跳的這一枚,是銅打鐵鑄,是石頭做的,也是……空的。”
他拔出刀,指了指自己胸腔,敲出悶悶的回聲,咚,咚,咚,仿佛時間被鼓聲擂動,悄悄翻回他這一生。
四歲,他被抱上龍椅,腳丫子夠不著地,但前後左右都是手,他像一隻提線木偶。
殿外廣場,鐵籠開閘,餓虎撲人,血霧噴在金磚上,濺進他眼睛裡,他抬手去揉,卻被他們緊緊按住後頸,讓他仔細看,說是「識威」。
那日夕陽極紅,他以為連天都被老虎咬破了,回寢殿哭濕了半條枕頭。
夜裡乳母偷偷給他換枕頭,他攥著濕布問嬤嬤,虎吃了人,會不會也吃他,乳母捂住他的嘴,手在抖,宛如風中殘燭……
七歲,禦膳房送上一盞“獅子頭”,他咬了一口,牙縫塞了碎骨,吐在鎏金碟裡,才發現是半截指甲,是他伴讀阿衡的。
阿衡昨日還跟他一起背書,今日就被剁成餡,他們逼他全部吃下去,說為君者,當「無情」。
他嘔得膽汁都儘了,卻聽見自己肚子咕咕叫,又餓又怕。
夜裡他蜷在床角,用手指摳喉嚨,摳到滿嘴腥甜,摳到睡著,夢裡阿衡血淋淋站在床頭,與他說話,他卻聽不到一個字……
十一歲,他學《尚書》,與太傅辯「民惟邦本」。
當夜,太傅吊死在家中,隔日,他被帶到一處靜室,靜室無窗,隻點一炬,四名內侍按手按腳,針穿麻線,將他的上下唇縫作一道。
血珠滾進嘴角,鹹得發苦,三日後拆線,他們遞給他一麵銅鏡,說為君者,當「慎言」。
鏡裡,他的雙唇腫的像桃,眼睛裡卻燃著兩粒黑火,那火從此沒滅過,隻是越燒越冷……
十五歲,各地都受到旱災影響。
他們將他囚禁在這偏殿裡,門前拴了一條黃犬,每日放一碗剩飯。
前三天他還在硬挺,到第四天,他爬過去把狗飯搶了一半,狗咬他的小腿,他咬狗的耳朵,一人一獸滾在塵土裡。
他們在窗外笑,說著天災難解,百姓難活,天子當與民「同悲共苦」。
他抱著傷腿笑回去,笑得比狗吠還難聽。
夜裡他抱著狗取暖,狗死了,他把它埋在床底,墊著土睡,土裡全是虱子,叮咬處又癢又疼,他卻覺得踏實,原來世上還有東西比他更可憐……
十七歲,兵部侍郎有意相助,暗中積蓄力量,從冀州購置軍馬,並將女兒送入宮中為妃。
事情敗露,侍郎一家全族遭滅,他們把她押到殿前,剝去妃子袍服,用烙鐵在後背燙上「娼」字,他被按著頭,額貼冷磚,仍看見那妃子回頭對他笑,笑裡沒恨,隻有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