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大年三十。
停了七八日的雪又飄了下來,不算大,細茸茸的,就如被剪碎的紙錢。
外城最闊的一條街,臨時搭了年貨市,賣糖人兒的、賣春聯的、賣凍柿子與紅燈籠的,都擠在路兩邊。
糖稀熬得焦黃,熱氣一冒,甜膩膩直鑽人的鼻腔,孩子們圍著插滿糖人兒的稻草把子,凍裂的手指頭含在嘴裡,眼巴巴的看著,目光亮得嚇人,亮裡映著紅紙,也映著尚未痊愈的驚恐。
“爹,我餓。”一個穿舊棉襖的小丫頭,扯了扯身旁男人的衣角。
男人正踮著腳、舔著唇,等待項家軍發放半扇凍硬的豬肉,聞言低頭,臉上堆出笑紋,細一看,笑紋深處全是裂口:“再忍忍,等爹領了肉,回家給你煮肉湯。”
鞭炮聲此起彼伏,像有人在空甕裡擂鼓,鼓皮將破未破。
每炸一聲,街角那個瞎眼老乞丐就縮一下,縮到最後,他索性把身子蜷進破棉被裡,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調子被鞭炮割得七零八落。
雪一直都不大,再被鞭炮炸出的氣浪卷上半空,就更碎了。
所有的歡聲笑語,淹沒在鞭炮的殘響之中,在斷壁與殘垣之間來回碰撞,空空蕩蕩
遠遠望去,整條街像一條被凍住的河,燈火是河麵的碎冰,歡笑是冰下的暗湧,一戳就破。
……
皇宮深處,寧清殿。
殿門緊閉,銅環凝霜,殿內沒有一點光,連四壁的蟠龍紋都被抽了筋,軟軟地伏在黑暗裡。
項瞻和衣臥在一張榻上,榻板硬冷,凸起的龍紋硌得背心生疼,他卻不願翻身,仿佛那一點疼,能讓他確認自己還活著。
窗外偶爾有爆竹悶響,隔著好幾重窗幔,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
他又做夢了。
夢裡還是山陽城,護城河沒有結冰,水麵漂著一層油紅,他立在岸邊,手提破陣槍,槍尖挑著一隻虎頭鞋,鞋尖上掛著的金鈴叮叮當當,每響一聲,水麵就浮起一張孩子的臉。
那一張張臉上沒有五官,他卻總覺得,那臉在無聲地喊著什麼。
他想把鞋子扔回水裡,卻怎麼也甩不脫,他想轉身跑,腳下卻長出冰淩,一寸寸爬上小腿、大腿、胸口,最後凍住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
在將他完全包裹後,冰又忽然裂開,裂口如一張巨大的嘴,把他整個人吞下去。
他墜啊墜,沒有底似的,周遭卻亮起一盞盞銅鼎,鼎下炭火熊熊,鼎裡濃湯翻滾,湯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睜著眼齊刷刷瞪著他。
他想閉眼不看,卻閉不上。
他看見了劉文肅、劉文秉、也看見了那個不知名的小宦官,還有最中間的,是劉冉。
劉冉的嘴唇被線縫住,線頭卻拴著一隻金鈴,叮鈴……
項瞻猛地坐起,一身冷汗,心臟在胸腔裡亂撞,好似要撞斷肋骨逃出來一樣。
“又夢魘了?”
“誰?!”
一個極輕的聲音傳來,項瞻下意識握住榻前的破陣槍,赤腳立下,作出防禦姿態。
殿門不知何時開了一條縫,風雪卷著一點紅燈籠的殘光溜進來,光裡站著一個女子,素衣素裙,披著一件紅色鬥篷,鬥篷帽簷全是碎雪。
項瞻怔住,唇瓣張合,沒發出聲音,但嘴型是在叫:“良卿……”
赫連良卿左手拎著燈籠,右手端著一隻瓷碗,碗口氤氳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