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兵士在鄧珪等宦官和契丹兵的監督下,用車輛向開封四圍的各個城門搬運,三日不絕。
五日早朝,百官們又驚奇地發現,蕭慶也參加朝會,並且挺胸凸肚,昂然立在宰相何樐之上。朝會的第一個節目,就是蕭慶呈遞又一份國書,要求宋方繳納一萬匹馬,蕭慶還說:“啟稟南朝皇帝陛下,你底赤玉騮煞是好馬,敢請奉獻國相元帥,以表皇帝講和底誠心。”宋欽宗十分難堪地沉默著,而蕭慶卻等不及,他代宋欽宗發話說:“既是南朝皇帝依允,便請何相公與開封府尹徐秉哲,日下拘籍,若有隱藏不納者,並行軍法。唯有朝官,方許留一匹。”
宋欽宗至此也只得說:“便依蕭節使所請。”他真有一種芒刺在背之感,說完這句話,就下令“退殿”,不料蕭慶卻不肯罷休,他說:“且慢!我另有事,須奏稟陛下。軍前早有一個劄子,索取幹戾人與兩河州軍長官血屬,然而至今未有一人到大金軍前。”宋欽宗無可奈何地望著何說:“凡在城內底,且先交付大金軍前。”
從五日當天開始,開封城內的馬兵就牽著自己的戰馬,步兵們則牽著官員和百姓家的馬匹,到各個城門交付敵人,他們幾乎個個面帶愧色。一大批兩河長官的親屬,包括前述汪伯彥的兒子汪召嗣和女婿梁汝霖,也被軍隊押送到各個城門,並與金軍辦理交人的手續。
宋欽宗躲進了崇政殿,悶悶不:“今有監察禦史張所與馬伸申乞面對。”宋欽宗此時的心境,其實不想召見任何臣僚,但也只能將兩人宣召入殿。張所和馬伸叩見皇帝禮畢,宋欽宗也並不賜坐,馬伸首先說:“不知陛下以為國運如何?”宋欽宗顯然不願多說,他只回答了四個字:“聽天由命!”張所激憤地說:“番人昨日封府庫,今日索馬,明日必將索軍器。待軍器索盡,百萬生靈無兵刃可以禦敵,上自陛下,下至百姓,便成虜人刀俎間底魚肉!”宋欽宗面色鐵青,卻並不答話。
馬伸說:“臣等計議,如今有上、中、下三策,請陛下抉擇。”宋欽宗問:“怎生底三策?”張所說:“上策則發遣蕭慶回金營,虜人不退兵,便不交付一兵一馬,如若番兵下城,便與他們決一死戰;中策則虛與虜使周旋,馬不可盡交,軍器更須留其大半,吩咐軍民嚴加守備,萬不可事事依順;下策則虜人有求必應,坐以待斃。”宋欽宗嘆息說:“朕已上降表,如何再用上策?戰不能戰,守不能守,然亦豈有坐以待斃之理,朕便依卿等底中策。”
馬伸和張所剛退殿,又有小宦官報告說:“太上在延福宮請官家說話。”宋欽宗匆匆趕到延福宮的成平殿,只見除宋徽宗和鄭太後、喬貴妃外,另有一對男女,淚痕滿面,站立殿上,他們是宋徽宗的第五女、茂德帝姬趙福金和駙馬蔡鞗,兩人今年分別為二十一歲和二十歲。北宋後期奸相蔡京共有八子,蔡鞗是他的第七子。宋欽宗即位後,殺了他的兩個兒子,並將蔡京的全家流放嶺南。唯有蔡鞗因為是駙馬,雖然被除名、勒停,而夫妻恩愛,仍然留在京城。然而按照金人索取所謂幹戾人,蔡京的親屬也在其中,蔡鞗須被押送金營。
宋徽宗在三十四個女兒中,最喜歡的是趙福金和第二十女、柔福帝姬趙多富,後改名嬛嬛。茂德帝姬是死去的劉貴妃所生,宋徽宗認為她最像母親,是眾多的女兒中最漂亮的一個,而柔福帝姬是死去的另一王貴妃,人稱小王貴妃娘子所生,今年十六歲,尚未出嫁。
宋欽宗見到這種情形,已明白了一切,他向父親下跪,用十分感傷的語氣說:“不肖臣桓不能保全五駙馬,特向太上官家與五姐請罪!”茂德帝姬用傷心和責備的口吻說:“大哥直是恁的無情?”喬貴妃說:“五姐且休,官家乃是仁恕之君。五駙馬除名後,又賜了你們多少錢物。”宋欽宗與茂德帝姬雖非一母所生,但感情一直不壞,他將蔡鞗除名、勒停後,不但額外賜了茂德帝姬很多錢財,還允許蔡鞗繼續出入龍德宮。宋徽宗親自將兒子扶起,說:“大哥,請你到此,亦只為計議此事,共商良策。”宋欽宗搖搖頭,說:“我已命何何樐與蕭慶計議,欲免五駙馬去虜營,而虜使堅執不允,委是無計可施。”
喬貴妃說:“聞得金國二太子尚通商量,不似國相兇狠。官家豈不可與二太子作書,命大臣專送到劉家寺,亦是一法。”宋欽宗苦笑著說:“便依喬媽媽之計。”他當場修書一封,請父親與眾人過目後,命曹輔送往劉家寺。曹輔回來報告,說完顏斡離不只是表示,在退兵時,可將蔡鞗交還宋方,這個訊息對宋宮已算是天大的恩典。接著,宋欽宗命令曹輔親自將蔡送到劉家寺敵營。
第二天,宋欽宗又親自來到延福宮,這回也是為著他五妹的事,卻又更難於向父親啟齒。然而他再難於啟齒,也必須啟齒。原來蔡鞗出城前,夫妻倆哭哭啼啼,茂德帝姬最後特別派自己最親信的女使李巧奴隨丈夫出城,以備在金營侍候。李巧奴原是宮女,隨茂德帝姬出嫁。完顏斡離不見到美貌的女子,當夜就進行淫汙,李巧奴也只得曲意逢迎。合歡之後,完顏斡離不向她打聽宋宮的女子,李巧奴說:“貴妃大、小劉娘子與王娘子都已身死,喬娘子亦是年過四十,太上雖另有新寵,然而比不得這四位娘子。若論容貌,如今底妃嬪一個也比不得茂德帝姬,與其母大劉娘子煞是相像,也有人以為勝似其母。”鄧珪投降金人後,完顏斡離不也曾向他打聽宋宮女子,鄧珪把宋宮女子吹噓得個個貌若天仙,而又特別稱贊茂德帝姬是美中之美。現在聽到李巧奴的說法與鄧珪完全一致,就恨不能將茂德帝姬立時抓到手心。第二天,他特派親信的漢人、知樞密院事劉彥宗入城,與蕭慶同駐尚書剩劉彥宗代表完顏斡離不向宋方提出較為寬大的和親條件,只要茂德帝姬入金營,就立即放回蔡鞗,並且設法勸說完顏粘罕及早退兵。
宋欽宗不敢立即依允金人,他想來想去,只能向宋徽宗如實報告,由父親決斷。宋徽宗聽後,立時淚流滿面,說:“漢唐之盛,尚有和親,然而拆離一對恩愛夫妻,是何道理?”宋欽宗從稟報之初,就是一臉羞愧之色,他早已決定,自己對此事不置一詞,只聽父親處置。鄭太後和喬貴妃實際上都傾向同意和親,但因為茂德帝姬不是自己所生,都不便開口。宋徽宗哭了多時,然後對宋欽宗說:“如今亦只得和親,然而須緩緩底勸說你五姐。”他掃視著鄭太後和喬貴妃說:“自今便請五姐入延福宮住,你們須加勸諭。”鄭太後立即回答說:“五姐非老婆所生,我勸諭不得。”喬貴妃說:“此事亦只得由太上官家自勸。”宋徽宗長嘆一聲,說:“待老拙自勸便是!”
宋欽宗退出延福宮,透過馮澥和曹輔向劉彥宗說明原委,劉彥宗顯得頗為開通,說:“二太子亦不願見一個整日流淚底美人,自須緩緩勸諭。”自從雙方商定和親以後,宋欽宗的處境似乎稍有改善。馬匹向金人繳納了七千多匹後,就不再催逼。十二月六日,金軍果然向宋方索取兵器,但除了甲仗庫中的兵器搬運出城外,流落城內的大部分兵器也並不催逼。更重要的,是蕭慶不再參加朝會,對宋欽宗而論,在朝會中少了這個頤指氣使,使他坐如針氈的人,無疑成了金方的天大恩惠。他利用這個間隙,透過何樐下令,將城破之時“劫駕”的殿前指揮使左班押班蔣宣、右班押班李福和另一衛士盧萬處斬,自認為是消除了身邊的隱患。
實際上,金軍仍是得寸進尺,不斷提出新的條件和邀索。一會兒是搜刮金銀財寶,一會兒是拘押工匠到軍前,一會兒是勒索絲絹一千萬匹,一會兒是除兩河以外,又要割讓蒲州和解州,一會兒又從城外派人,搬運國子監的圖書。宋欽宗除了軍器,雖然表面上下了嚴令,其實並不認真收繳外,其他無不一一從命。由於搜刮的金銀財寶不足數,有人告發鄭太後孃家首先隱藏金銀財寶,宋欽宗就親自下詔,銷毀鄭太後的父親和祖父的所有官告,削奪其家族成員的所有官銜,將為鄭太後家管理家財的幾名低等武官,當時稱為勾當使臣,在鬧市中枷項號令。尚書省和開封府還下令獎勵各種人,包括奴僕,告發隱匿家財的富豪。
金人特別注重“迎候”康王回京,於是宋欽宗又特命曹輔出城,“訪尋”康王。經過金兵搜身以後,曹輔方得以出城。但他無疑比耿南仲老實,十多天後就主動回城,說是不知康王所在。
時光如水,開封城很快迎來了靖康元年除夕和二年元旦,上自皇宮,下至萬民,再一次在恐懼和慌亂中,度過這兩個節日。當宣和七年除夕和靖康元年元旦時,大內中根本沒有舉行任何慶祝活動,節日期間的唯一活動,就是剛禪位的太上皇準備南逃。如今既然全部被困在圍城之中,宋欽宗反而死心塌地,準備了除夕晚宴等除舊迎新活動。
禦宴是在作為大內宴殿的集英殿內舉行。這是典型的宋徽宗祖孫三代的家宴。出席者有宋徽宗、鄭太後和喬貴妃、王德妃、康王之母韋賢妃等妃嬪一百四十三人,只有被廢為庶人的崔淑妃沒有資格參加。宋欽宗方面只有朱後、朱慎妃和十個位才人、夫人。宋徽宗的皇子除康王外,以鄆王為首,共二十一人,年齡最小的韓國公趙相還只有二歲,而被貶為庶人的第八子益王趙棫沒有資格參加。眾皇子妻共三十四人,其中包括康王的邢秉懿、田春羅和姜醉媚,益王的國夫人周瑜和郡夫人周瑾姐妹,而康王最寵愛的潘瑛瑛尚無位號,也沒有資格參加。眾帝姬以鄭太後親生的嘉德帝姬趙玉盤為首,共二十一人,年齡最小的純福帝姬趙金鈴還只有三歲。駙馬除押送的金營蔡鞗外,剩下七人。第三代有太子趙諶為首的皇孫十六人,柔嘉分主為首的皇孫女三十人,宋徽宗的外孫和外孫女十三人。三代人依次坐定,正好滿三百人,而幾十名嬰兒各自有一名乳母照管。按宋宮的規矩,在這種場合,乳母都可以陪坐陪吃。
偌大一個集英殿,坐下三百幾十人,還顯得相當寬敞。經過金人兩次勒索後,大內的寶器喪失無數,今天晚宴的食具酒器不用金、銀、玉、象牙、犀角之類,而單用官窯燒制的粉青色瓷器。這是宋徽宗親自審定的整套仿古彜器,在明晃晃的燭光下,晶瑩奪目,顯示出帝王家特有的富貴氣派。宋宮平時禦膳百品,今天還是勉強湊滿了百品,朱後親自審定,挑選了兩代皇帝平時最喜愛的菜餚。四百名宮女和宦官為侍候這三百幾十人,在大殿中來回奔忙。
宋欽宗和朱後、皇太子、柔嘉公主來到宋徽宗案前,後面跟隨尚食宮人何紅梅、楊調兒和一群宦官,用朱漆雕花木盤託著酒器。朱後親自手擎一個瓷觚,宋欽宗手執瓷觶,由朱後倒酒,宋欽宗敬禦酒,口稱:“值此除夕,臣桓恭請太上官家善進禦膳。”宋徽宗將觶酒一飲而盡,說:“艱難之際,難得大哥聖孝,但願大宋社稷從此逢兇化吉,否極泰來。”宋欽宗又轉向了鄭太後。鄭太後為自己孃家被下詔重罰的事,頗為惱火,宋欽宗按朱後的叮嚀,手持另一觶酒,對鄭太後說:“臣桓奏稟娘娘,只為番人催逼甚急,臣桓萬不得已,下一急詔。待事定之後,當複娘娘父祖官位如舊,所索金銀財物,亦當另行給賜。恭請娘娘滿飲此觶。”鄭太後連忙說:“老婆之父不能體恤國難,理當受罰。老婆不能訓飭外家,有負聖恩。”她說著,又對宋徽宗看了一眼。宋徽宗對她投以贊許的目光,鄭太後也將觶酒一飲而盡,說:“感荷官家!”
宋欽宗向喬貴妃盡恭盡敬地獻上一觶酒後,又在王德妃之後,依次轉向了韋賢妃。他想到自己白送了一個賢妃的尊號,不免有幾分惱火,但他圍轉念康王統兵在外,又必須維持禮貌,就說:“九哥自幼便喜習武藝,如今統兵河北,社稷所繫甚重,賢妃娘子請滿飲此觶!”韋賢妃心想:“若非我另出巧計,鶯哥何至有今日!”但表面上又客套一番,說:“難得官家如此信託,鶯哥年幼,恐不能當此重任。但願他早日統兵前來,與官軍裡外夾攻,剿殺虜人。亦不負今宵官家賜酒之恩!”
在兄弟群中,宋欽宗特別來到邢秉懿、田春羅和姜醉媚三個弟婦面前,噓寒問暖。康王沒有兒子,卻已有了五個女兒,人稱康大宗姬、康二宗姬直到康五宗姬。康大宗姬名佛佑,是田春羅所生,今年三歲,二宗姬名神佑,只比姐姐差十天,是邢秉懿所生。三宗姬二歲,四宗姬和五宗姬一歲,實際上只有三、四個月。五宗姬是姜醉媚所生,而三、四兩宗姬是女使所生,兩人的生母卻都已被康王殺死。康王雖然好色,但在生育問題上,卻是絕對的重男輕女。接連五個女兒,使他十分惱怒。康邸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在康王不愉快的時候,最好不要讓女兒見到父親。所以在康王出城前,邢秉懿有意不安排五個女兒送行。
由於韋賢妃和康王原先的地位,邢秉懿、田春羅和姜醉媚身處眾妯娌中,不免有低人一頭之感,現在反而自覺身價倍增。他們過去為丈夫出使哭哭啼啼,現在反而又自覺不虛此行。這三個女人見識不高,身處圍城之中,只因丈夫在外身為大元帥,反而産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皇帝的殷勤慰勞,更使他們受寵若驚。當然,邢秉懿也極善酬酢,再三說:“極感大伯、大姆姆看覷!”太子和柔嘉公主卻對康大、康二兩宗姬特別喜歡,不住地逗笑和餵食,又更增加了朱後與他們之間的話題,說孩子們如何聰慧可愛。
在眾姐妹中,宋欽宗特別需要致意的,自然是茂德帝姬。茂德帝姬是今天晚宴中心情最壞的一個,見到別人都是夫妻成雙,而自己卻只有兒子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