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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夜

“我應該謝謝你先前維護拜奧雷特。”

“沒必要對我這麼說,我只是看不慣米諾斯的作為。”我反應冷淡,“說到底你們還是竊密者,要是米諾斯沒有強行把我帶過來,要是當時我就在雅典,恐怕我也會成為你們的進攻目標。你們有現在的遭遇是咎由自取,我不同情你們。”

艾亞哥斯臉上有一閃而過的不快,不過他沒有發作。

“竊密者……你們都習慣這樣稱呼技術駭客嗎?或者——還是叫我們抽絲者更直接一些,那才是法院給出的正式名稱。”

這應該算得上是個妙喻。神識庫是一張龐大的織網,而抽絲者就是翻騰其中的弄潮人。他們一手牽引線團,一手把弄織機,如同逆向工作的命運女神,在柯羅洛斯邊緣繅絲剝繭,取出自己想要的核心資訊。

“怎麼稱呼你們無所謂。”我索性坐到他對面,“難道不是你們長期以來威脅著市民的安全,讓法官團為了你們疲於奔命,難道我不應該對你們深惡痛絕?看看你這雙手,那上面是你辛勤勞作得到的勳章,但同時也收獲著人們的恐懼。抽絲者,竊密人,盜賊,惡徒……叫你什麼都好,根本不需要我糾結;還是說,你要為自己辯解,是法院給了你們惡名?”

艾亞哥斯將一對斑駁手掌在我面前攤開:“瞧見了嗎?這沒什麼值得炫耀的。拜奧雷特比我傷得更加嚴重,甚至連她身上也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疤痕,那是她為了保全同伴,不得已付出的犧牲——頂著刀光劍影一樣的防護壁打掩護,實在是讓人太不好受。我要告訴你的是,為什麼我們寧可做出這樣的抉擇,冒著時刻被逮捕的風險,也一定要破解神識庫的金鑰。”

我歪起頭看他:“誰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呢?一群走投無路的亡命人,抑或為利益所驅使,日常的分配早已不能使你們感到饜足,又或者僅僅把這當成展示自己智力的遊樂場,像米諾斯法官那樣——活在玩弄他人的快感裡。不過,就厚顏無恥的程度上說你沒法和他比,至少你還會想到為自己的作為找藉口。”

艾亞哥斯見我看夠了,也就把手收了回去。“有件事你得明白:你所能看到的東西只不過停在最表面,那僅僅是它想讓你觸及的全部。”他一點一點撫摸手腕處的結痂,“是的,人們天然憎惡竊取資訊的行為,不管物件是不是自己,這就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共情。你們一向接受到的宣傳是,試圖開啟資訊通道的人是公眾最大的敵人,而法官為了守衛轄區不遺餘力——但我們是被汙名化的抽絲者。神識庫欺騙了你們,也欺騙了法官,捆綁了他們為自己賣命,最終構成了理所當然的大迴圈:神識庫是秩序的化身,竊密人是外部施加的裂痕,法官則是世間一切惡的懲治者。”

艾亞哥斯的視線掠過窗邊,最終停在克諾索斯方向,眼神像極了□□隊伍裡的那個中年人。我有些難以置信:“或許你說的沒錯;可你給神識庫賦予了人格,就像是‘它’自己知道要幹什麼,這很荒謬。單純的資料集合不可能出現擁有自我意識的智慧,定向調配無非是人賦予它的特性——否則,又為什麼要在神識庫以外再設立法官團呢?”

他像是被我難住了,很長時間沒有開口,我以為他已經無話可說;但他其實只是想潤潤喉嚨。在喝下一大杯清茶後,艾亞哥斯站了起來。

“這就是這個體系的高妙之處。”他說道,“就像一個生態圈,不能只留下掠食者與被捕食者,你需要額外的一點東西去保持平衡。換作我們的世界,也就是神識系統、法官、大眾與罪犯之間的動態聯系,——可惜這也是一個虛假的生態圈,是在漫長歲月裡逐步被捏造出的謊言。”

他的話不難理解,只是我一時無法判定其中真偽;再說了,在與米諾斯大吵一架後,我自然不能輕易相信他名下的犯人。不過艾亞哥斯不像是要說服我的樣子,大多數時候他目光都不在我身上。

“而且——”他低頭看手,“你並不明白法官這個身份意味著什麼。在一個徹底失去中心的世界,那些為體系進行定向修複的人們最終會淪為政體的替代品,而技術開發者要麼成為創世人滲透到系統的各個節點上,要麼在巨大的反噬作用中消溶掉自己。”

對法官及其引申我不想多說;我決定換個話題。“你好像很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明明對自己被作為抽絲者緝拿懷有怨言,卻仍然放不下這個稱號。”

“差不多吧。一開始每個人都很抗拒被這樣下定義,但是漸漸地,我們習慣了,甚至以抽絲者的稱謂為榮,互相之間也這麼叫著。只是後來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名號,也更能代表我們的精神。——‘貝阿特麗切’,我想你已經聽過了。”

我點頭道:“那是但丁·阿利吉耶裡心中的完美女性,信仰的代表。你想借此表達自己純潔無罪,夠資格升上天堂?”

艾亞哥斯卻露出了苦笑:“你言重了。這才是抽絲者們的共同信條:法官擔當著維吉爾職責,領導人們穿過地獄和煉獄;而到達天堂要靠我們——以貝阿特麗切為名號的駭客團體——的指引。”

除了在米諾斯那裡,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無稽的說法。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能把盜竊美化成善行,還對此振振有詞,不愧是法官大人揚言要無罪釋放的人。”

“這不是盜竊。實際上一直扮演盜賊角色的正是你們朝夕與共的神識庫,它無時無刻不在偷盜,把公眾改造得面目全非。”艾亞哥斯激動起來,他不是個善於隱藏情緒的人,“你要知道,這個世上不只有你這樣對系統深信不疑的人,還有我,拜奧雷特,以及他們……我從九歲起就不再相信身上掛著的資訊聯結,我希望自己能像異類一樣生活;直到多年以後,在一次機緣巧合下,我來到了雅典,那兒有片玫瑰園,我在看守人身上確認了之前的信念,從此走上破譯柯羅洛斯系統的道路……你也許會覺得很可笑,僅憑一絲不信任就鋌而走險,而我到現在也還搞不定它埋在地下的全部秘密。像其他成員一樣——我知之甚少。”

我皺起眉頭:“我要怎樣才能證實你的話?”

艾亞哥斯扶著桌臺,胸口起伏不定:“沒什麼好證實的,你什麼都不用做……我原本就不準備對你坦言,我們並不認識,對嗎?只要他——他相信這一切就好了。”

他提醒了我,我想到這個人不會無緣無故來和我說這些話。“涉及到神識庫與技術駭客的內幕應該是機密訊息,你為什麼偏偏找到了我?”

“米諾斯法官——他好像知道自己不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在你們出發前,他囑咐我把真相告訴你。他說:‘艾亞,你一定要把你所瞭解的都說給他聽,不許有隱瞞。’我不能拒絕他,即便我知道你不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人。我和貝阿特麗切的命運還捏在他手上,我想他也期盼著借我們的力量完成心願。”

我詫異地抬頭,米諾斯那樣在意我的想法,這本身就夠讓人吃驚的了。

艾亞哥斯說完這一切,如釋重負,他朝我揚揚手:“我透露得已經夠多了,其他的你還是親自去問他更好。”

“不了。”我與他簡短告過別,“他現在還病著,我沒打算幹擾他休息。”

然而我一踏出門口,就被路尼叫了過去。

米諾斯讓其他人先離開,單獨留下了我。然後他把我引到自己床邊,腦袋偏向靠牆的那側。

“聽著,我想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