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諾斯的話讓我十分震驚。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什麼都沒想,我竭力抓取那些瑰麗而詭譎的用詞,僅僅像這樣就耗費了我全部心力。也許是年代久遠,他的嗓音有一些變化。那時的他意氣風發,音調總是斜斜地上揚著,像一個真正的青年;而我所認識的米諾斯法官並不是這樣,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浸滿了水,拽著低沉的尾音向地面墜去。不間斷的死而複生為他的實際年齡累加著籌碼,遲暮的心靈早已疲憊不堪,現在的米諾斯不過是一塊已經開始泛黑的銀幣,在歲月的沖刷下偶爾發光。
資訊粒所能收集到的意識體是隨機的,通常它只會讀取當事人印象最深的一段記憶。米諾斯敘述的世界於我是一個不可觸及的所在,遙遠但卻真實,雅柏菲卡則是一個曾經生活在那個世界的人,死在神識時代之前,只能靠他人腦海裡的殘像時而現世。無論出於最初的好奇,還是這些天他對我意識的頑固盤踞,我都有理由找到這個人,把他的生平公之於眾;更甚者,我有義務告知其他人我們世界的真相,不論我將受到誠心擁戴抑或一致質疑。
於是我聚精凝神,試圖幫助雅柏菲卡重新現身,但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層迷霧,我感受不到他;這樣的舉動反而讓我回想起米諾斯,他倒在地上,面色慘白,是我硬拽著他跌下床,還粗暴地抽取了他的記憶。
我撐著窗沿艱難站起,勉強穩住發軟的雙腿,一路向門口走去。米諾斯在我身後的某個房間,我不敢去看他,此刻我只想著逃離,跑得越遠越好。
巴連達因還留在島上,我沒費什麼周折就遇上了他。米諾斯病倒後,拉達曼迪斯組建起了臨時法庭,包括他手下在內的一批人維持起舊有的秩序,沒有來自法官的直接指示,加上代理們只能使用紙質檔案記錄資料,一切雜亂而艱辛。我到的時候,巴連達因還在努力分出兩大片區的名錄,他頭也不抬,只往身旁指了指,示意我先等他忙完。
我直接告訴他:“讓我去見拉達曼迪斯。”
巴連達因停下了動作,他的表情凝結了,一縷亂發貼在他鼻樑上,而對此他似乎渾然不知。
“拉達大人拒絕見你。你明知道是誰帶給了他超額的負荷,還有我們,看看我正在做的事……昨晚他才發過脾氣。魔山有如今的局面,全都是因為你,我實在想不通你為什麼還有底氣出現在這裡。”
我早意料到拉達的人不會對我友好,所以我換了個請求:“那麼能告訴我巴比隆在哪裡嗎?”
巴連達因不想和我多談,他繼續分裝手上的資料,直到他的手指被鋒利的紙頁劃破。“他就在這裡,但幫不上什麼忙。”他將傷口抵在衣袋裡,一圈血點很快在布料上暈開,“我懇請你給他找個去處,免得他隔三差五地幹擾我們的工作。”
以一個下屬的標準而論,巴比隆多少有些沒心沒肺。他並不好好體諒拉達曼迪斯那瀕臨崩潰的神經,反倒趁此機會四下游走,在忙碌的同事跟前指點江山。因此,在接到我的委託後,他再一次確認了自己備受尊崇,與他人相比著實卓爾不群,這令他急於向我賣弄本事;於是他拋下巴連達因,無比暢快地搭上一艘船,直奔雅典而去。
***
失去屏障的克裡特與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再無兩樣,人群很快散開,沒有離島的人也紛紛接上自己的聯結,而這將進一步消解掉希緒弗斯帶來的疑問,最終一切回到正軌。
阿釋密達與阿吒婆拘已經離開,他們急著趕回東方,去參加另一場盛會。笛捷爾等人還留在島上,算上貝阿特麗切組織,我能聯合的人其實有限;不過我仍然願意做出嘗試,這些人勇敢而叛逆,並不畏懼未知的命運。我走進大廳,坐在眾人面前,正如許多年前的雅柏菲卡,為邂逅志同道合之人心懷喜悅。
“我們進不了核心。”雷古魯斯撓了撓頭發,看起來有些難過。為了驗證我的想法,他之前特地在外面跑了一趟,然後被埃拉克裡翁拒之門外。
“這不是你的問題。”我試圖安慰他,“那個地方不屬於常規的世界,它的準入條件太苛刻了。我只有一個要求:在神識庫還沒有覆蓋到克裡特前,不要主動連入系統。”
這片島嶼是柯羅洛斯長期缺席的真空地帶,盡管如此,一旦沒有了防護壁,神識系統還是能夠滲透進這裡。離開了聯結會叫人活不下去,克裡特不過是一個長在世界表皮的瘤,僅供人享受短暫而畸形的歡愉。
先前阿釋密達也對他們發過類似的警告,當然了,這些人背後舊有的扭結還在起著作用,因此仍然難以對互為抵梧的事件有所認識。好在笛捷爾等人都很珍視與希緒弗斯的友誼,要讓前法官的犧牲變得理所當然,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
我不在的時候,阿釋密達還向他們闡述了自己對神識庫的理解,笛捷爾把這些話都記在備用錄上,我得以一窺究竟。“歷史是一個外在於觀唸的總體,涵蓋了所有既成事件,而記錄是人們對歷史的狹義描述。”上面寫道,“迄今為止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並不超出記錄的範疇,但柯羅洛斯的出現改變了一切,它能事無巨細地載入海量資料,讓歷史與記錄重合,實際上這為我們構建了一個世界。囿於解讀能力,我們不能開採這座富足的寶礦,但我們能接近它,一如從前的先驅者那般,利用我們未知根底的自然規律謀求發展。”
那會我還在閣樓上,正為米諾斯的冒犯大感惱火;但他的獨白提供給我許多資訊,以致我現在能坦然面對阿釋密達的這番話。精確地複制自然似乎是不可能達成的,不過神識庫能做到模擬;創造世界用不到意識的參與,只需要一條可延續的公理,以及在往後的光陰裡保持生長。對神識系統而言,它的原動力便是我們所有人的神經活動,在無盡的碰撞中化合發酵,終於演化成現在的樣子。
“阿釋密達沒辦法向我們傳達測量不同世界的方法。”笛捷爾說道,“你有什麼好主意嗎?我是指,我們至少要知道自己隸屬於哪一種時間體系。”
我確實有個拿不太準的猜測。而此刻的我心懷忐忑,我不得不告訴他們:“我還需要一個契機,我在等那個人回來,等他把答案帶給我。”
“那個人是誰?”
像在回應他們的疑問,巴比隆在這個時候打了個響指,出現在門口。
“我想他說的是我。說起來,你們都不鎖門嗎?”他朝門框踢了一腳,“我忘了帶上公務證明,所以乘船時費了點周折。要離開魔山的人太多,我得按流程排隊,不過回來就容易多了。防護壁壞了,雅典人把這叫做災難性事故,他們恨不得早點回家,哪怕那邊已經沒人在管。”
他的話明顯讓卡路迪亞感到不快:“嘿,你說什麼‘雅典人’?”
巴比隆絕不是個善於忍耐的人,一場沖突在所難免,好在笛捷爾及時打了圓場。“沒必要鎖門。如果碰巧有人經過這裡,我們會很樂意與他分享我們的發現。”就這樣,他止住了可能會蔓延到整個現場的敵意。
巴比隆手上拎著兩叢植株,過河的時候他還特意用清水洗刷了葉片,因此看上去格外新鮮。在認出那是什麼後,笛捷爾趕來接過它們,小心翼翼地放到離人較遠的角落。
這就是我拜託巴比隆去幹的事。米諾斯在回憶中反複提及紅花鈴蘭,提到它們是當年毒死魯格尼斯的鈴蘭的後代;拜他所賜,我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北坡那片多少顯得突兀的鈴蘭。表面上它們是大法官的特許,用以治療卡路迪亞的突發疾病,但米諾斯骨子裡的浪漫主義會驅使他完成具有象徵意味的舉動,他一定是藉此機會移栽了玫瑰園裡的鈴蘭。
“辛苦你走一趟了,巴比隆。”我頭一次由衷地感謝起這個人,然後我轉向笛捷爾:“接下來要麻煩法醫先生了。我們的克裡特缺少化驗儀器,你能不能用最簡便的方式確認這兩棵植物的性狀?”
巴比隆同時帶來了皇家玫瑰園與北坡的鈴蘭樣本,並記下了兩地其他鈴蘭的生長情況,而它們最終將印證我的想法。誠然,接入神識庫的人會受制於它搭建出的時空,進而擴大到周圍的事物,但克裡特是個例外。這裡的植物不屬於任何資訊場,它們會就此留在舊有世界,與自己原先的起源分道揚鑣。只要給夠時間,克裡特的鈴蘭必然和雅典玫瑰園的出現不一樣的性狀,我把前者作為一個固定座標,再逐步推定各個片區的時間體系。
笛捷爾很快就確認了兩者的不同之處。“魔山的自然環境比皇家花園差很多,這裡的鈴蘭為了躲避陽光會漸漸變得低矮;與雅典的相比它們的顏色也更雜,已經算得上非常明顯的性狀分離,這只會在連續繁殖許多代以後出現。”
我的呼吸幾近停滯:“你的意思是——?”
“兩邊的鈴蘭具有同樣的特徵,基本可以肯定由同一個祖先分化而來。但魔山的更老,我是說它們至少比玫瑰園的那些鈴蘭多分化四十年,這很奇怪,就像是女兒生下了母親。”
卡路迪亞叫起來:“這怎麼可能呢?它們是米諾斯做了法官以後才移植過來的,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五年……”
“卡路迪亞。”我面向他,凝視著他的雙眼,“你知道自己都經歷了些什麼嗎?——你生活在一個迴圈的世界,在那裡,你和你的同伴們會周而複始地重新現世,而你的疾病,不過是神識庫對最初的你進行拙劣仿製的結果。”
笛捷爾的論斷使我大受鼓舞。米諾斯的確以治病為理由,從玫瑰園帶走了一部分鈴蘭。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那時的卡路迪亞患著心疾,他的好友笛捷爾轉而向米諾斯尋求幫助,這些鈴蘭便由此默默地在北坡生長了數十年,而留在玫瑰園裡的那些卻由於雅典片區的影響,停止了向更多的方向分化。紅花鈴蘭是個意外的突破口,而一旦藉此敲定了雅典的時間體系,許多謎團也就迎刃而解。
“弱迴圈的世界不會精確重複已經發生過的事,可它卻有一種內在力量,會拽著人們一次次組建起相同的人際關系,我把這叫做‘因緣’。”我解釋道,“我在去找米諾斯之前和輝火交談過。輝火是個想法獨特的人,他信奉所謂的因緣,並認為自己與死去的弟弟在上輩子也是相依為命的兄弟。他啟發了我。阿釋密達說過,輪回世界的事件不會一絲不茍地再次發生,但人們被因緣牽引著,在某個恰當的時機裡可能會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交同樣的朋友。開啟了米諾斯移栽動機的那個人並不是現在的卡路迪亞,但他的因緣留了下來,作為一部分記憶刻進了當事人的骨髓。”
阿吒婆拘說過,古印度的紀事缺乏時間維度;而一個真正迴圈的世界讓時間的缺席成為了現實。不論是眼前這群人,還是曾經的希緒弗斯與艾爾熙德,甚至是叱吒風雲的白禮兄弟,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從那個世界走來,繼續著從前就存在的社會紐帶。很遺憾,出生在米諾斯轄區的我與他們分屬兩個世界。我感受不到任何與我有關的因緣,在我短暫的生命歷程裡,我出奇地保持著孤獨的狀態;我躲在自己的聯結之後,沒有親友,也沒人跟我提過魔山。毫無疑問,我是一個只會單向行進的人。
說到白禮,我還有一個疑問。核心裡的資料顯示他在五十一年前執掌法官大權,但魯格尼斯的資料卻告訴我,早在那之前他就在法院供職。死在神識時代前的人不會參與迴圈,魯格尼斯是最精準的定位標識,這五十一年是真正向前推進的五十一年,米諾斯在那年修建新的法院,而雅柏菲卡也將在不久後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