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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夜

卡路迪亞他們還保留著兄弟二人共同執政的記憶,可事實上神識庫已經接管了一切,根本不可能有所謂的雙法官設定。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雅典大法官從來都是白禮,他利用兄弟二人相同的容貌,讓賽奇頂替自己辦公。他與阿斯普洛斯是柯羅洛斯最早的一批研發者,為了雅典法院的榮耀,他們有意讓系統調控人與法官制度相重合。所以白禮掛名法官,賽奇擔任法官,兩個人都能在一開始順利被納入新體系;而接下來他們就要開始擴充隊伍,把柯羅洛斯向外推廣。發達的資訊網已經把世界連成一片,只要一個地區接入神識庫,那麼如同病毒鏈一樣,其他地方也會陸續淪陷。

白禮兄弟不會沒有想過繼任者問題,他們當然希望由建立人直接推薦新法官,可是誰也沒料到,不久以後産生了卡伊洛斯法識,它與柯羅洛斯神識兩相沖突,舊有的推薦通道被關閉,從此只能由柯羅洛斯自己選擇法官。在米諾斯的敘述裡,阿斯普洛斯是一個謎,他很可能並沒有接入雅典系統,而是誤入了直線的世界,最後靜靜地消失。作為孿生弟弟的德弗特洛斯卻得以留在雅典重生,所以他會不由自主地怨恨希緒弗斯,並且帶著與兄長的因緣,兩個人之間難舍難分。

不過對我來說,最初的興奮已經散去。在確定了自己的時間體系後,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只有和我處在同一世界的米諾斯能帶給我慰藉。我按住脈搏,迫不及待地想要見他,哪怕再吵一架也好。

***

等我返回那個房間,床已經空了。離這裡不遠的廳堂裡,米諾斯把自己打扮得幹淨整潔,正坐在窗邊喝茶,手裡還翻著一本書。

“拉達曼迪斯很忙,他領著下屬包攬了你的工作。你要是沒病,應該去看看他。”

米諾斯放下書本,卻沒有看我:“你很為他著想,可惜他並不願意領情。”

我想到巴連達因的抱怨。“對於你的病情我是負有責任,可如果你肯早些告訴我實情,這以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靠著牆,腦袋後仰:“你知道嗎?碧亞克處在混沌時間系裡,他出獄以後去了伊比利亞半島,幾乎所有的修普諾斯學員都在那裡。身處混沌意味著無序,我難得見他一次,也可能在將來再也見不著他。”

米諾斯的神情依舊倨傲,而我從中品出了少許落寞。我認為自己該給他一些安慰,於是我說:“我明白你想表達什麼。你期盼能像重遇碧亞克那樣見到雅柏菲卡,這本來是你成為法官的理由,但過早離去的他沒法參與輪回。所以,我同意你在我的意識裡留下他的形象,這樣你沒事的時候還能見他;除此之外,我自己也有一點私心,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模樣。”

米諾斯怔住了,忽然間他大笑起來,然後伸手指著我,態度格外猖獗:“你真想看他的話,最快的辦法是搞一面鏡子。”

我強壓怒意,還他一個冷笑:“我從來不知道區區鏡子就可以讓意識成形。”

“蠢貨。”他說道,“為什麼不拿它來照照自己的臉呢?你簡直和他一樣的不可救藥。”

事情朝著詭異的方向發展,我的建議似乎勾起了他不那麼愉快的回憶。“你最好不要再惹到我。”我攢起拳頭,“把話講清楚些,我到底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那樣討厭?”

“那麼我只能抱歉地說——你的一切。你一次次的任意妄為,你滿滿的自以為是;你的發色讓我想到溺死過人的湖泊,還有你左眼底下那粒薄命的痣,全是讓人厭惡的存在,不管你在我面前出現多少次都不會改變——‘你怎麼會□□呢?把一隻蘋果切成兩半,也不會比這兩人更為相像。’我倒想問問我們的這個世界,它如何能做到把同一份美均勻複制進不同的個體,再釋放出雙倍的惡劣。”

這下換我發怔了,我眼角輕微地顫抖,周圍的空氣一下變得幹燥。“你逮捕了我,我尊貴的法官大人,你把我拋到這座小島上,我舉目無親……”

“我必須這樣做。”米諾斯打斷了我,就像雅柏菲卡那樣,他翹起一條腿,“不如捫心自問一下,為什麼你總是看不清他的臉?只因為你的意識先替你作出了否決,畢竟眼看著一個和你容貌相同的人在跟前隨意晃蕩,這可不是什麼好的體驗。面對太荒謬的事,潛意識總喜歡代行其事。”

我搖搖頭,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米諾斯法官,你念念不忘的人死在多年以前,你把他植入我的思想,逼迫我承認他,現在還妄想讓我成為他,你不覺得你自欺欺人得很可笑嗎?”

“我可沒對你的思想做什麼。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你不過在‘因緣’的作用下見到了他。有了卡伊洛斯的幫助,你能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夢。”他歪了歪頭,模樣有些無辜。

“你在監視我。”我沖他叫道,“再說,你切斷我的聯結,還把我強行帶到這裡,這也能叫自然而然嗎?”

“那麼換我來告訴你吧——這裡,克裡特的魔山,”他跺跺地板,“它就是你存在的意義。”

米諾斯索性喝光了手裡的茶,他閉上眼睛,臉上再也沒了輕慢的神色。終於他再次開口說話,語調悠長而倦怠,像在講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

“我想你已經從那個東方人嘴裡知道了什麼叫世界分裂。這個時代的分離主義甚囂塵上,不同的片區形成了迥異的時間體系,接下來它們開始疏遠,不可避免地走向隔離。最早意識到這個後果的是雅柏,但他無能為力;直到我接過了他的位子,並透過反複遊說聯合了一部分法官。沒人希望擁有一個被分得越來越碎的未來,為了應對這種狀況,我們利用卡伊洛斯編碼出了一個系統,將多個世界的神識連線起來,進而維繫住世界間的正常互動。”

“這個中心樞紐就是埃拉克裡翁?”

米諾斯露出贊許的表情:“你的聰明是我難得能褒獎你的地方之一。要是沒了魔山,早在十幾年前你就見不到雅典那些家夥了——這個十幾年是相對於我轄區內的世界而言,它只會單向地流逝。”

“我是個孑然一身的人。”我低下眼簾,“和你一樣,我身線上性的時間裡,我缺少像笛捷爾他們那樣的聯系——”

“他也孑然一身。”米諾斯說道,“我是說雅柏菲卡——你明白的。魔山不只有彌合裂痕的作用,它還能創造新的扭結,理論上可以惠及那些生活在神識時代之前的人;不過很遺憾,就算是法官也不能把它帶到柯羅洛斯世界。核心屬於法識體系,能和它産生關聯的原本只能是法官,所以我耍了個花招,我把‘法’的涵義擴充到能與法官在法律意義上産生聯系的人——也許你猜到了,那就是犯人。只有被卡伊洛斯定義為犯人後才有資格進入魔山,所以你必須先得是個罪犯。最開始對你定罪要麻煩一點,我挖出許多年前的檔案,用資料證明你通敵,向駭客買賣情報,於是雅柏菲卡,那個死去多年的人,順理成章地成為我第一個罪犯。我在核心建立了資料庫,再用它們一點一點拼湊出你的資訊。這樣做能如實複製你的外形,副作用是,你將因此丟掉自己在原來世界的紐帶,他們不會留下任何關於你的印象,你的心性也會與最初的雅柏菲卡産生偏差。”

我掰起了指節。如果米諾斯的話是真的,那麼此前我已經複活了無數次;我所處的世界不同於其他任何人,這也是我缺乏社會關系的根本原因。“以後就好辦多了。”他說,“我只需要在每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把你逮捕起來,盡管你已經記不起自己是誰——這不是問題,你總是在一開始氣勢洶洶,到最後卻能自己探明真相。”

“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抬頭看他,“進入核心意味著失去自我,你明知道我已經不是雅柏,做這種事對你不會有好處。我能感受出來,你迴圈往複地下著逮捕令,看上去樂此不疲,實則對這場表演早已厭倦。”

米諾斯笑起來,他讓自己盡量顯得輕松:“不在此世與核心搭建起關系,你就不會重生;當然,我要的不僅僅是如此,我在遵守與你的承諾。你看,你曾經請我承擔起裁決者的職責,與柯羅洛斯同行,我做到了;至於你要求我把你當做實驗物件去探明世界,我認為,至少我應該把你視作能並肩作戰的人,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實驗品。”

“所以從前那些因為你而蒙受冤屈的人——”

“都是你。”米諾斯答得很幹脆。此外他還告訴我:“拉達不喜歡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他就認為你將成為我最大的威脅,某種意義上說他想得沒錯,可我從不如他所願,我並不後悔。”

拉達曼迪斯一定在不同的時間段見過我,並且見證了我給米諾斯造就的諸多惡果。“就是又一次,比上一次更多一次。”我頭腦中回蕩起碧亞克給我的解釋,以及拉達那個意味不明的手勢,彷彿被命運所安排。

“aba是拉丁語‘白’的詞根,而你的名字與拉丁文的‘紅’相關,你是否覺得理所當然?rub,這不是你想象中的某類植物,不是別的——它來自紅花鈴蘭。”

我陷入了沉默,米諾斯的行為讓我無法作出評判。他未必沒有一點私心,但這樣的私心永遠得不到滿足,我沒法拿回最初的記憶,他也只能在永恆輪回的模式中生存下去。克裡特屏障的損壞不是一起偶發事故,它預示著世界將再次斷裂;卡伊洛斯所誕生的魔山系統無法繼續維持連線,各個時間節點的人們再也不能進入別的區域。那時的米諾斯只能留在那個永遠遇不到雅柏菲卡的世界,或者更糟糕,他將以法官的身份孤獨地迴圈著,在直線前進的時間中失去一切親人,熟人,以及敵人。

恐怕這才是我重生的意義。即便我改變不了世界的走向,至少還能在自己徹底消失前給予他些許慰藉。我不知道對米諾斯來說是不是如此,也許他不過是在踐行一個很早以前交給他的囑託,而我理應為這樣的囑託承擔後果——然而,就算存在繼承的意味,如今的我能不能說與雅柏菲卡具有了相似的身份?

當然不能。他像寓言中的忒修斯之船,被剝開肌膚,被抽走骨骼,被分解成一堆堆面目全非的碎屑,消溶在漫長的時間裡,還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然後米諾斯把它們撿起來,一次又一次努力還原成那個人的模樣,最終他用這些東西拼成了一個我。

船還在那裡,而它已經不屬於忒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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