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逐漸顯出她的怨天尤人來。先是抱怨爺爺不爭氣,活了一輩子也沒活出什麼名堂,妻子早死了,要房沒房要地沒地給他們繼承,如今咳咳咳像個死癆病;又抱怨爸爸沒本事,早年一點閑錢給他揮霍完,到現在還是個破修車的;最後抱怨她自己,如果當初她去了醫科學校,或者是家裡能有錢供她大學,她現在肯定已經在市中心吃好喝好地有好幾套房了。激素的作用讓她散發出些母愛的光輝來,然而孕婦的生活還是太好了,好到她閑得充盈起自己的精神世界,愈發不甘滿足自己的現狀。
二魚逃過一劫,因為她的人生還太短了,媽媽暫時觀望不到她的未來,只能罵她為什麼連地都拖不幹淨。
爺爺被她說得好像軟骨頭了一輩子,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突然硬氣了一回。他滿面紅光地跟媽媽對噴了一個鐘,然後開始收拾起了行李,終於受不了了要回他的安樂老家,爸爸怎麼勸都沒有用。最後只能關停了鋪面一天,又把老頭給送了回去。
這下他就算在家咳得多麼驚天動地,也不會有人說他了。爸爸在老家陪了他兩三天,回來複開工。再回來的時候,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媽媽偶爾再罵爺爺的時候,他會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讓她別說了,媽媽驚奇的評價:“男人還是保護男人的。”他們也開始偶爾吵架了。
爺爺一生嗜煙,可以沒有飯吃,但口袋裡不能沒有三包煙,最後走的時候,二魚也不知道他是肺癆還是肺癌。只是沒過幾個月,從鄉下傳訊息來說,爺爺死在他的小平房裡了。走的時候不痛苦,好在那時回了家,也算魂歸故裡。爸爸好像早就知道的樣子,收拾收拾一個人回去準備後事了,當時媽媽臨盆,二魚陪他回去了一趟。
祠堂裡爺爺的照片也老了,黑白的,笑得臉都歪了,二魚看著他透明薄膜後的眼睛,無法想象出他的一生。瓷盆裡的瓷器剩下燒得黑黢黢的紙錢殘渣,爐上插的香灰燒短一截,落一縷灰。人死後什麼都不剩下,只變作一盒小小的骨灰,供在案上。
爸爸跪在蒲團上。她站在他身後,莫名蹦出一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爸爸轉過頭,生出胡茬的臉憔悴著,他問:“茜茜,告訴爸爸,你喜歡爺爺嗎?”
二魚想了想,點了點頭:“喜歡吧。”她轉著眼珠,古靈精怪地說,“那天我放學遇到他,他還給我零花錢,讓我去買零食了。”
“就因為這個喜歡?”
“那怎麼了?”
爸爸很緩慢地摸了摸她的頭,眼裡的情緒,她看不懂。爸爸說:“你出去吧,找表姑家孩子玩。這裡煙大。”
他們把爺爺埋在了當地的土山,爸爸用鐵鏟鏟著土,突然直起身指了指山上,說你奶奶就在上面一點的位置。那時的爸爸好像突然年輕了十幾歲,山上的霧氣打磨他,對親情的眷戀讓他變得平整。
爺爺去世的後一個月,弟弟降生了。日期和爺爺的忌日是同一天,真的印證了二魚無心說出的那句話。那晚的月光很溫柔,全家人都在醫院守衛,等待著一個小小生命的降生。
然而令媽媽難以接受的是,她十月懷胎、拼死生下來的孩子,居然和爺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那寬鼻子、薄唇、皺起欲哭的眉眼,爸爸和二魚彼此對視一臉,互相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百感交集。
然而家裡死一個人事很燒錢的,養一個孩子也是很燒錢的。他們家漸漸地沒錢了。
爸爸的鋪面在弟弟三個月時起了一場大火,把他們家的存款從正數燒成了負數,起因居然是因為好友炒菜時把汽油誤認成了食用油,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天降的報應。
二魚溜達著從小巷過來時,看到路口罕見的圍著很多人,熱熱鬧鬧的。她湊過去貼貼一位熟悉的阿姨,阿姨憐惜她,讓她不要過去了。她抬頭一看,發現原本是他們家鋪面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從底層店鋪燒到樓上居民房,火舌流竄著往天上去,黑煙滾滾地經久盤旋。
“那……那是我家嗎?”
二魚的腦子還呆滯著,身體已經急忙沖了過去,好在她的家人都在,只是站在一旁,看著燃燒的店面,徒勞地等著消防車來。
媽媽讓她抱著弟弟,一屁股坐在了榕樹墩上。二魚剛騰出一隻手要去扶她,就看到媽媽眼皮一垂,眼淚流出像兩條滾燙的河。
她的心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悲愴席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