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題中的“右玄”是陳右玄,也就是小說中提到過的陳謐。根據《山西通志》記載:“陳謐,字右玄,陽曲人,聚徒汾西,妙解醫術,與傅徵君為友。”根據《傅青主先生年譜》記載:“傅山)四十八歲,以飛語下太原郡獄。忻州張中宿同繫。先生抗詞不屈,絕粒九日,病甚,陽曲陳右玄治之而愈”。小說中提到這位陳謐時,說他是傅山獄友,這個是臆測的。按照上面的說法,張中宿是獄友無疑,但是並沒有說陳謐也是獄友。
在順治初年,傅山和陳謐過從甚密,兩人一同在山西大地上各處聯絡義士,為反清大業奔走。
陳謐在當時也是一代名醫。相傳現今山西太原大寧堂藥業有限公司的前身大寧堂藥店,便是陳謐在明末創立的,“大寧堂”一名,來源於傅山為其題寫的七言律詩詞中的兩句:“閻浮病苦能除卻,不愧堂名是大寧”。
這首詩題目有一點難以理解。“貽”是送的意思,“用韻”是寫詩的意思。可以理解為陳謐過生日,傅山寫詩贈送;似乎也可以理解為,傅山過生日,陳謐限了韻腳,傅山自己寫詩。我個人比較傾向於第一種說法,感覺並不是傅山過生日。而有些學者傾向於第二種說法,並根據這首詩去推算傅山的生辰年代。當然,如果是陳謐過生日,傅山寫這樣的提及死亡的詩,應該是非常不吉的,但是以陳謐和傅山之間深厚的友情以及共同的志向,似乎也並無不可。
這首詩寫於乙酉年,也就是順治二年。這一年的六月是個閏月。
詩寫得很有些巧妙,前半段淺顯曉暢,平白如話,但又雄渾雋永;後半段卻處處用典,略帶一點艱深晦澀。
你出生在大明的閏月,這一次的生日又恰逢閏月,但是我們的國家卻已經不在,此時此地我們已經是相逢在“異國”,同為遺民的心情是如此的悲痛。我們都是茍且偷生的人,如同行旅中的僑民。我們孤單漂泊的靈魂,即使沒有人召喚,也始終向著大明正朔。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像費長房一樣得到神仙傳授的竹杖,能在葛陂化作巨龍,鞭撻百鬼。就算是有伏菟松下可以延年益壽的茯苓,對於我們這樣茍活的生命,也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我們死後,屍骨也沒有可以安息的地方,就讓它曝露在遍生幼楊的高崗之上罷了……
其中“葛陂幾得成龍竹”一句,典出晉代葛洪《神仙傳·壺公》:“房費長房)憂不得到家,公壺公)以一竹杖與之,‘但騎此得到家耳。’房騎竹杖辭去,忽如睡,已到家……所騎竹杖,棄葛陂中,視之乃青龍耳。”
這是好友生日的時候,傅山贈送的詩,但其中卻充滿了深深的悲痛和厭世的情緒。故國凋零,讓每個遺民都成了失去父母的孤兒,如同無根的飄萍一般,隨波逐流,找不到自己可以紮根的土壤,也找不到自己可以依持的支柱。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有意殉國,但又不甘心這樣白白放棄生命,在這種矛盾糾結當中,這些一片丹心的遺民,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無奈……
傅山常常稱自己為“僑民”,是僑居在清朝的人。像是一個時間的旅人,被歷史拋棄在不屬於自己的國度,痛苦而無奈地活著。若是地理上的“僑民”,尚可以輾轉萬裡,跨越關山回到祖國,但這歷史上的僑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再回到已經逝去的大明王朝。
戀著崇禎十七年
——遙念江南明月那最後一縷弘光
三十八歲盡可死,棲棲不死複何言。徐生許下愁方寸,庾子江關暗一天。蒲坐小團消客夜,燭深寒淚下殘編。怕眠誰與聞雞舞,戀著崇禎十七年。
掩淚山城看歲除,春正誰辨有王無。遠臣有歷談天度,處士無年紀帝圖。北塞哪堪留景略,東遷豈必少夷吾。朝元白獸尊當殿,夢入南天建業都。
——《甲申守歲》二首
1644年,甲申年,明崇禎十七年,明朝的最後一年。也是清朝的順治元年,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年,還是李自成的大順永昌元年。甲申國變,戰火燃遍了神州山川,山河更換了姓氏,城頭的大旗,順風揚起,逆風又倒下……百姓在這改朝換代的怒濤中,隨波逐流,悽惶地等待天下承平的那天。
這一年的歲末,已經是天下三分,烽煙遍地。三月十九日,大順軍攻克北京,崇禎帝朱由檢自縊身亡,明朝走向了生命的盡頭。五月一日,清軍攻佔京師。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監國,以次年為弘光元年。九月,順治帝定鼎燕京。
這一年的二月,李自成攻克太原,傅家被“賊禍”,各處田産遭到侵佔,傅山流離失所,甚至寄希望於清兵趕走“闖賊”。然而到了八月,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清兵壓晉,強令剃發易服,傅山只得朱衣黃冠,成為龍門派道士,保住了漢家衣冠。並由此投身到反清複明的大潮中去,過著浪跡無家的生活,積極支援各地的反清義軍。
在這樣跌宕起伏的一年的最後一天,作為明的遺民的傅山,其心境之複雜,情緒之憤懣,可想而知。
這兩首詩,是傅山最具代表性的詩作之一,也是傅山一生氣節的寫照。
三十八歲的年紀,本應該殉國赴死,但是我卻選擇了茍活,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徐庶被迫身在曹營,卻終身不謀劃一策,他心中的苦悶,有誰能懂?我像庚信一樣懷念著故國,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暗淡無光。我坐在蒲團上,消磨著這漫漫長夜,夜深了,燭淚滴在我手中的斷簡殘編上,如同我此刻的悲痛。不敢入睡,因為不知道有誰能和我一同聞雞起舞,矢志複國。深深地懷戀著這即將逝去的崇禎十七年,不願翻過這一夜,因為,這是大明的最後一年。
蝸居在這山城中,流著淚,黯然度過這歲末除夕。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南明的帝王是否還能存續,誰也說不清楚。我這遠在北方的孤臣雖然可以憑借歷法去談論天道的執行,但是作為遺民,卻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年號去記錄這嶄新的一年。我不會像前秦的王猛一樣留在北方給異族做官,福王在南京繼位,不知是否會缺少管仲這樣的賢臣。夢中我來到了南京,這南明弘光的新都,看到白象當殿,朝賀新皇。
“庾子”指庚信。庚信,南朝梁人,奉命出使西魏,遂留不返。其詩作中多有懷念故國的名篇。
“景略”指王猛。王猛字景略,東晉北海人,後移家魏郡。在前秦官至丞相、大將軍,輔佐苻堅統一北方,被稱作“功蓋諸葛第一人”。
只覺今宵月不圓
——河山不圓滿,人間不團圓
共盼中秋夜不眠,亂離幾度看嬋娟。瓜樓紫暗冰盤側,只覺今宵月不圓。
——《中秋惆悵詩八首》之一
這組詩通常被認為是傅山在順治二年所做,另一首詩中有“五裡相看萬裡遐,關山明月唱誰家”的句子,其中“五裡相看”說明傅山在外漂泊,但是離家不遠,卻又有家不能回,猶如相隔萬裡。非常符合他在順治二年四處浪跡的活動軌跡。“唱誰家”又說明當時政治局勢尚不太明朗,南明政權還有一線生機。
而本詩中“瓜樓紫暗冰盤側”一句,同樣反映了這樣的政治局勢:明月的一側,有一塊如瓜的紫色暗沉,看上去連月亮都顯得不圓了,分明是隱喻當時的政治局勢。那時候,明月依舊在,只是不圓滿,雖然幾經戰亂,傅山依然有心情仰瞻明月的美好,大明,依然有希望。
在小說中,這首詩完整地出現在劇情中,同樣是在順治二年的中秋,現實與虛構,就這樣透過這首詩疊映在一起。天上明月,心中大明,也透過中秋夜疊映在一起。故國舊主,始終是遺民心頭那片最皎潔無瑕的白月光。
逍遙戀酒非耽罪
——行走在避世與入世之間
坐想昆侖也一方,乾坤何處是吾鄉。逍遙戀酒非耽罪,地自由他天自茫。
——《甲申八月訪道師五峰龍池不遇,時道師在馬首偽署,次右玄韻》三首之二
這首詩的題目極長,內容又很曲折,同樣曲折的,還有傅山寫此詩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