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江流突然想起了長樂宮前的老梨樹,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江流和李靜遙第一次在那裡交換了彼此的名字。
那時天空很高,梨樹的枝椏卻像要接住所有墜落的天光。八歲的花事來得格外洶湧,江流和李靜遙並排躺在虯曲樹根上,看雲絮穿過花影織就的紗帳。
“我阿孃說,梨花都是夜裡偷哭才凝了露水。”江流突然翻身壓住李靜遙散開的辮子,溫熱的呼吸混著梨花香撲在耳畔:“但我覺得,是樹把月光嚼碎了吐出來的。”
十二歲春天,兩人在樹幹下刻下兩道並行的橫線,樹枝汩汩滲出蜿蜒著漫過新愈的疤痕。
“要是哪天走散了。”李靜遙盯著那些琥珀色的淚痕:“就回來聽聽樹根底下的聲音。”
此後過了很久江流才懂得,那些盤根錯節的脈絡在地下織成了網,獨屬於二人的時光也早被年輪拓成了密紋。
看著面前這張與李承允略有幾分相似的臉。喉間的青梅酒突然變成滾燙的巖漿。
江流望著她被月光浸透的側臉,看見發鬢間那隻白玉響鈴簪正在夜風裡輕顫——那是去年上元節,江流陪著她在街上挑了三個時辰才選中的簪子。江流誇下海口說要買下簪子贈予她,掏掏口袋卻發現自己沒帶銀兩,最後還是李承允踏碎滿街燈火,匆匆趕來付的錢。
或許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糾纏不清了。
江流閉上眼。
他教她彎弓的手正握著刺向他的劍,她替她簪發的指染著他護心甲的血。
該說這是什麼?
天意?
或是……宿命?
江流沒法開口,她沒法告訴李靜遙“我後悔了”,她是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夜風卷著落葉掠過迴廊,江流一直藏在袖中的瓷瓶貼著手腕發燙。李靜遙忽然輕笑:“還記得那年乞巧節麼?我們偷了膳房的糯米酒,醉倒在荷花池邊。”她盯著江流的眼睛,慢慢道:“你總說最羨慕畫本裡的俠客,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李靜遙突然傾身過來,食指按在江流的唇上,聲音輕得像嘆息:“可是江流,你的眼睛從來不會說謊。”
酒盞翻倒的剎那,江流聽見玉杯墜地的聲音,裂痕從中心炸開,月光順著裂縫滲進來,彷彿把十年間朝夕相處的光陰割得支離破碎。
“我什麼都知道。”李靜遙說:“你的身不由己、欲渡無楫,我全都清楚。”
風起之時,江流彷彿看見滿樹銀鈴又叮當作響。樹冠越過紅牆,在殿外悄悄投下晃動的影。她說:
我什麼都清楚。
…………
自從江流領著李靜遙回了後院,坐在椅子上佯裝看戲的李承允突然覺得這出戲無趣至極。他指尖一下一下地輕叩桌面,回頭掃了眼站在身後的金甲。
金甲披了件罩袍,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李承允身後,他腰板挺得筆直,眼神卻沒有分給坐在正前方的自家主子分毫。李承允見他看得入迷,無奈地回過頭,眼神又掃過一旁的木乙。
木乙整個人都趴在遊廊的圍欄上,此刻正如痴如醉地盯著戲臺子,旁邊站著雲佩,同樣瞪大眼珠緊盯前方。
幾人都沒功夫搭理李承允,李承允嘆了口氣,獨自起身離開內院。
他走到後院門口時,小廝匆匆跑來,說是公主的轎子已在府外候著了。
李承允剛領了旨意,就見李靜遙一腳邁出月洞門,俯身朝他行了個禮。
他聞見了李靜遙身上的酒味,低聲問道:“喝酒了?”
李靜遙笑道:“一點點。”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李承允身旁,又補充道:“江流喝了不少。”
李承允眸色暗了暗,半晌,悠悠問:“只是喝了不少?”
“當然也說了不少。”李靜遙壞笑著朝他眨眨眼:“但我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