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擇瑞道:“安哥兒你可別不信,就是這句亂中有序呢。可小叔讀書久,把洋人那套平等理論也帶到家裡來,可不是亂上加亂嘛?”
他們兩家住的離西湖其實不遠,一會兒就到了,阿郭停了車,腆著臉對高擇瑞道:“官兒,西湖到了,官兒想怎麼耍?”
高擇瑞擺擺手道:“阿郭,我們隨便逛逛,你就別跟著啦,回頭我們再來這裡找你。“
阿郭點頭哈腰道:“好嘞,我在這兒等官兒。”
許予安衝他揮揮手:“阿郭,別頂著太陽等我們啦,你找個樹蔭休息會兒吧。”
阿郭忙不迭地道:“多謝官兒,多謝官兒。”
待走遠幾步,到了阿郭聽不到的地方,許予安悄聲說:“你們家那套不把僕人當人的,我也不大看得慣。”
高擇瑞嘆口氣,說:“可我們家僕人,也沒見得把自己當人哪。哎你可別笑話,我長這麼大算是看明白了,這回事就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他沒說兩句,又繞回小叔的逸聞上去了:“可我小叔非要捅破窗戶紙,那天他和老太爺頂嘴我可聽著呢,他說:‘我先前未曾讀書時,家裡一片漆黑,我像個盲人,尚能將就著過;可現如今,西方的‘德先生’和‘賽先生’讓我睜了眼,這片黑暗醃臢,焉能再忍受的了?既然我睜開了眼,又怎能再閉得上?”他扶了扶莫須有的“眼鏡”,慢聲細氣,把小叔那副咬文嚼字的樣子模仿的淋漓盡致。
許予安哈哈大笑:“那你們老太爺可不是氣壞了嘛。”
高擇瑞說:“正是呢!老太爺當場震怒,敲著他的龍頭柺杖罵道:‘你這個欺師滅祖的東西!讓你學了滿腦子歪理,是回來對家裡撒氣的嗎?白養你這麼大,胳膊肘往外拐,什麼‘德先生’‘賽先生’給你供過學費嗎?’真真笑死我了,我老太爺還以為‘德先生’‘賽先生’真是人呢!”
許予安問:“那你小叔怎麼說?”
高擇瑞說:“我小叔當場冷笑一聲道:‘我只道爹送我讀書,是盼著我成材立德,原來只要學個洋文的空殼,回來套在封建老舊的心上就是了!’”
許予安很震驚:“你小叔倒是什麼都敢說。”
高擇瑞說:“可不是,他說他們學生有的是鬧革命的,前幾年鬧五四,我小叔也參與著呢。可惜這套只能對外人使,回到家裡還不是被罰跪祠堂呢。”
許予安說:“哎,清官難斷家務事。”
高擇瑞說:“反正我媽跟我說啊,小叔這書讀的,本意其實就是鍍個金,將來國民政府裡容易謀個一官半職,沒甚麼真用處,她叫我也放聰明著點,橫豎以後家裡罩著,可別讀傻了腦袋瓜。”
許予安頗為吃驚:“那你是怎麼想的。”
高擇瑞說:“我媽以前還是金陵女中讀下來的呢,我猜測我想的事她都想過了,還能有錯嗎?”
高擇瑞本就是聽了家裡無數女眷竊竊私語,見過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地模仿,一番話裡沒幾句高擇瑞自己的原話,你一句他一言,盡是他人的牙慧,閱歷遠超過他們兩個國中生。許予安聽了也說不出有什麼想法,高擇瑞一番鸚鵡學舌完了,心滿意足,也不再點評。
許予安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我們家西廂房書櫃裡,翻出一本書,狄更斯的《雙城記》。”
一旦涉及書本上的知識,高擇瑞就接不上話了,問道:“講了什麼?”
許予安說:“講了個醫生在巴黎和倫敦的故事。“
“巴黎和倫敦什麼樣兒,好玩嗎?”
“還沒讀完,但大概不是寫巴黎和倫敦好不好玩的……是講貴族敗壞,老百姓革命之類的。”
“誒呦,那有什麼好玩的。在大家族裡待兩天,也就知道大家族裡不容易了。”
“也有道理。”許予安說。
高擇瑞跟他說起前兩天看個武生的打戲,那叫一個英姿颯爽,虎虎生風。他從地上撿了根折柳,模仿起武生挽劍花。兩個人便在西湖邊上樹林裡嬉戲打鬧了一番。江南的柳樹到了秋季紛紛落葉,像一場綠色的大雪。高擇瑞和許予安在這場大雪裡刀來劍往,自覺得像古代的俠客,不被寸葉沾身。他們還處於沒心沒肺的年紀,熱熱鬧鬧一場,見了落葉也不心疼,總覺得任憑你風起風落,也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