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太太皺了皺眉:“住在家裡?”
許予安差點跳起來:“我才沒有要教書先生!”
趙老媽子勸道:“安哥兒,你不要,歡哥兒也要呢。”
許予安指著許予歡,手指發顫:“早一天不來,晚一天不來,他今天作業將將要做完呢!”
許予歡懵懵的,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這時餐廳門口一陣嘈雜,傭人們擁著許鴻起和一個後生進來了。
許鴻起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襯衫,領帶扯鬆了,西裝已經脫下來被傭人們七手八腳地接了過去。許先生三十六七歲的人,正當盛年,身材高大,頗有玉樹臨風之姿。他五官硬朗,眉濃兩刀,鼻挺一線,總算下巴長得斯文,倒還像個文人。他身邊走的教書先生,因撐著根竹柺杖,背便挺不直,比許鴻起略矮些,身材甚為單薄。他穿一身灰色麻布褂子,左腿褲管挽了起來,露出底下白色石膏板來,果真是斷了腿。
幾個孩子站了起來,和父親問安。許太太迎了上去,挽在丈夫臂彎裡。許鴻起對妻子向來和和氣氣:“阿容,今麼個還打麻將去嗎。”
許太太微笑道:“不去了。”
許鴻起便柔聲道:“很好,那便在家裡陪我吧。”他咳嗽一聲,這才和妻子介紹身邊的人:“這位小弟兄,暫來家裡做個幫傭。我看安兒大了,也不需要奶孃了,但有個人看著總歸好些。這位小弟兄現在腿腳不便,可是還略微識得幾個字,安兒和歡兒有什麼問題,也都可以問問,倒也還方便。”
趙老媽子等人在邊上聽了,都露出點迷茫神色。新來的這個後生,到底算什麼呢,算幫傭,還是算教書匠?老爺兩次口徑不一,做下人的可為難了。但老爺對那後生態度極不自然,說話含糊,眼睛不大看他,像是面對一樁極尷尬的事情,想要急著避開,眼尖的下人們沒人敢問。
那後生也默不作聲地站在屋外臺階下,低著頭靜靜聽著,院子裡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許太太平日裡最要把事情問個清楚,但今天只回頭把眼睛在那後生身上掃了兩掃,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狡黠的笑意。
許予安一向對氣氛很遲鈍,一聽自己查德的自由又有打水漂之虞,老大不樂意:“爹,我用不著別人教我。”
許鴻起對那後生尷尬,面對兒子可就來勁了,連說話都利索起來:“安兒別鬧,上國中了功課可難得緊,不比高小。還要學洋文,現在大學生不止學一門英文,有的還要學法文或俄文,你要學的多了去了,多多聽話。”他又轉頭看許予歡:“歡兒作業寫完沒有?”
許予歡正要得意,許予安卻不許他爹轉移話題,他指著那後生說:“那他,既要來教我,自己學問有多高深?”
許鴻起皺了皺眉頭,回頭吩咐那後生:“玉……玉……你自己跟安兒說吧。”
那後生方才抬了頭,朗聲道:“太太,安哥兒,歡哥兒,我叫玉生。”
這後生一口清朗溫潤的嗓音,官話字正腔圓,極為好聽。許予歡乍一入耳,心想這人話聲好熟啊。他一看那後生面容,也嚇了一跳,才知道趙老媽子說的“怪俊俏”是什麼意思。
那後生二十歲年紀,一張雪白的容長臉蛋,下顎尖尖,一杆水蔥似的筆挺的鼻子,極為清秀。一雙桃花眼雙眼皮深深的,眼睛裡像汪著一潭春水,臥蠶含笑,眉目很有幾分書卷氣。但仔細一看,卻發覺他臉色很差,似有病容,雙頰瘦的凹陷,看得出貧窮的痕跡,頭髮也已剃成勞力們的板寸頭。可他朝許予安笑了一笑的時候,清瘦的臉頰竟然漾出一對酒窩來。
許予安一時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這般清俊的後生少年,他也是頭一遭見。那種富貴與貧窮,精緻與破舊混雜的氣質,早已超出他的理解,使他愣了神。他一顆年少的心,仿若昆蟲落於網中,突然湧起一陣哀傷。人總有時候見到一頂頂好的事物,反倒束手束腳,不敢貿然觸碰,唯恐唐突了。這種微妙的惆悵在許予安短暫的、快樂的十四年裡首次粉墨登場。
許予歡就比哥哥坦率多了,已經三五步朝玉生撲了上去。他一團粉嫩圓潤的娃娃臉擠得像朵朝陽花,承自許太太的纖長的丹鳳眼眯成一條線,喚道:“玉生哥哥!”許家的小孩,從小都喜歡跟大孩子玩耍,他對玉生的喜歡就來自一瞬間。
玉生任他牽著衣角,笑了笑,又對許予安說:“國中的功課,應當是不成問題,若有了問題,走一步算一步看吧。”
許予安心想這算什麼回答啊,狗屁不通;又想,誒,他笑的真好看。
“那……就看看吧。”他低垂了眼睛,悶聲說。
玉生因為腿腳不便,被安置在一樓的客房裡,貼近僕役房。許鴻起安排妥當,很是鬆了口氣,回房前卻又在玉生面前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玉生將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斂了,低頭答道:“是。”
許鴻起眼裡便當他沒有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