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後回家,不赴宴會。晝錦堂上,只有汪氏父子和康王一行,包括康邸宦官在內,每人一個幾案。第一道先送上鵝梨、金杏、冬桃、松子、蓮子肉、銀杏、蒸棗等十種果子,第二道有雕花蜜冬瓜、雕花蜜筍、雕花蜜姜、雕花蜜柿等十種“雕花蜜煎”,第三道是鹹酸紫櫻桃、鹹漬麝香李、鹹酸林檎、鹹酸石榴等十種“砌香鹹酸”,第四道是臘肉、醃雞、醃兔、酒醋羊肉等十種臘脯。康王等吃過前四道後,賓客司開始敬酒。酒是相州本地所産的銀光和碎玉兩種名酒,都是黍米酒,酒色瑩澈,銀光酒甘醇,甜味頗重,而碎玉酒清香爽口。按今人的分類,宋代的糧食酒大都屬酒精含量不高的黃酒。每一盞酒有勸盞菜兩種。第一盞是炊乳羊肉和炙雞腿,第二盞是金絲羊肚羹和羊頭簽簽是羹的一種),前後十五盞,計三十道菜,不相重複。按當時習俗,酒後還要進湯,湯是用甘草等藥材煎煮,有時可加白糖飴糖)或沙糖紅、黑色蔗糖)。宋時的沙糖産量不高。筵席所用的食具全是胭脂紅的上等鈞瓷,其上有窯變後的美麗花紋,在明亮的燭光下,更顯得鮮豔晶瑩,光彩奪目。
康王一時興高采烈,:“一路辛苦,至今晚方有生意,蒙汪直閣厚愛,我委實感激不荊”汪伯彥見他的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兩名最美的妓女,一個彈琵琶,一個吹簫,就吩咐兩人:“為九大王敬酒!”兩個濃妝豔服的女子款步上前,用嬌聲細語唱喏喊“萬福”,說:“自家們得見九大王,實乃三生有幸!”康王此時已心神搖蕩,難以自持,說:“不必敬酒,你們且為我清歌一曲。”兩名女子便用鸝語鶯聲,唱了一曲豔詞:“春風捏就腰兒細,系的粉裙兒不起。從來只向掌中看,怎忍在燭花影裡。酒紅應是鉛華褪,暗蹙損,眉峰雙翠,夜深沾兩繡鞋兒,靠著那個屏風立地。”
康王正拍手叫好,只見趙不試大步進入堂內,汪伯彥忙說:“季考趙不試字),在城上終日辛苦,且坐下飲一盞。”趙不試搖搖手,說:“我曾讀唐高適詩曰:‘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今日方知詩人底深意。金虜以重兵壓境,兩河生靈塗炭,而在晝錦堂上,文恬武嬉,燈紅酒綠,窮奢極侈,廷俊汪伯彥字),你豈不辜負了聖上?”顯然,他不願再對康王作任何批評,便怒氣沖沖地走出大堂。
他的一席話使眾人一時面有慚色。年齡最大的汪伯彥畢竟老於世故,他想了一想,就自我解嘲地說:“季考之言,也可謂肺腑忠言。然而九大王與諸公以身許國,冒九死一生之險,出使強虜軍前,屈尊光臨。伯彥又豈能不勉力侍奉,為聖上盡臣子之義。”在他的勸慰下,眾人又心安理得地品嘗美酒佳餚,宴會恢複了歡樂氣氛。
康王酒食已足,剛才趙不試的批評多少使他掃興,而酒力更刺激了他的淫興。他離席時,汪氏父子早已安排了十名妓女,簇擁他進入寢室。康履、藍珪等人在外侍候。不過片刻,只聽得裡面發出幾聲女子的尖叫,接著是康王的怒吼:“好一個不識抬舉的婆娘!”又是一聲女子的慘叫,康履嘆息一聲,跺腳說:“今夜忘了事先叮囑小姐們,豈不敗事!”言猶未了,只聽得屋裡康王大喊道:“藍珪、康履,爾等還不進屋收屍!”宦官們進入寢室,只見這個吹簫的美妓已倒在血泊中,其餘九個妓女都嚇得渾身顫抖,面無人色。康王正在用妓女的衣服擦拭劍上的血,口中還喃喃自語:“可惜汙了我底寶劍!”
宦官們命人抬出女屍,擦去地上血汙後,康王又吩咐宦官們說:“爾們出屋去,九個雌兒且留在屋裡。”藍珪說:“小姐們不見世面,不懂規矩,待小底訓斥一番,再回來侍奉九大王。”妓女們被召到屋外,告誡叮嚀後,只能強顏歡笑,重返寢室,承受康王的粗暴蹂躪。
汪召錫聽說自己心愛的妓女無辜被殺,不免憤憤然,說:“不料九大王竟如此兇悖!”汪伯彥卻警告兒子說:“自家父子底前程性命,與康王關系甚大,切不可稍露不滿之色,常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
康王興盡而睡,起床很晚,王雲等人和汪氏父子早已在晝錦堂上等候。用過點心,康王一行又要啟程。汪氏父子見他們不去南門,而去北門,心中已完全明白。送出北門後,汪伯彥在馬上低聲對康王說:“九大王北行,想必先去磁州?”康王有點尷尬地說:“自家們到得磁州,再議如何去虜營。”汪伯彥說:“磁州宗澤,為人頗為迂腐,他曾親率本州義兵救援真定,敗了回來。如今又屢發公文到安撫司,力主合五州之兵,收複真定。”康王說:“這個老漢!煞真)是自不量力!”宋人稱“漢子”或“老漢”,都有輕蔑之意。王雲說:“此人不識大體,不知變通,執拗如牛。朝廷命他為和議使,他卻說使名不正,非改名計議使不可。一字之差,竟與眾人爭個面紅耳赤。”汪伯彥說:“九大王在磁州不如意,請速回相州。伯彥不能遠送,今叫兒子隨九大王同去磁州,緩急也可商量照應。九大王千金之軀,而無護衛,今特命武翼大夫劉浩率兵三百人,護送大王。”康王說:“極感汪直閣厚意,我回朝之後,定須奏明官家。”汪伯彥與康王一行告別,而汪召錫與劉浩便留在康王身邊。
七、不辭而別
秘閣修撰、知磁州、河北義兵總管宗澤字汝霖,婺州義烏縣今屬浙江)人,今年六十八歲。秘閣修撰也同直龍圖閣等一樣,是文官的榮譽職銜。在專制腐敗政治下,黃金下沉,糞土上浮,便是官場的篩選規律。他三十三歲進士中舉後,整整屈沉了三十五年,屢次被貶降。最後的一次因為修建勞民傷財的道教神霄宮“不虔”,而遭宋徽宗的重罰,罷官四年。宗澤的三個成年的兒子都已去世,一個兒子幼時夭亡。心灰意懶的宗澤認為自己年近古稀,不必戀棧,本擬上章請求致仕。由於金人的進犯,才激發了宗澤為國效命的雄心,他把兒媳和孫子輩全部送往鎮江府,自己和幼子宗穎單身前往河北前沿的磁州今河北磁縣)赴任。
同相州相比,磁州是個小州,周長只有八裡多,州城面積大約只及相州城的五分之一,宋時的城一般都是土城,只在城門等處鋪設磚石。宗澤到任後,也只是將州城用泥土重新加固。金朝以五千人進攻州城,宗澤親自披甲登城,指揮義兵用神臂弓擊退金兵,斬敵幾百人。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宗澤巡視城防回衙,開始和兒子讀《孫子兵法》和《武經總要》。這個年近七旬的老人,須發全白,身材矮小清癯,然而在國家危難之際,卻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天天夙興夜寐,在忙碌之餘,就學習兵書,研討軍事。他常對人說:“我本不知兵,然而軍興之時,不知兵者又如何為朝廷效力!”在他的告誡和督促下,宗穎和本州其他文官也都學習兵法。父子倆正在討論“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一句,有巡綽馬兵進來報告,說康王一行將到。父子倆就放下兵書,出城迎接。
磁州西部有一條滏水,繞過州城的北、西、南三個城門,向東南注入漳河。當夏季水盛,正好成為州城的天然屏障。如今寒冬水枯,宗澤騎著馬,率領二百兵士出南門,踏冰過河,行不數裡,正逢康王一行。雙方會面後,劉浩率本部人馬回相州,而汪召錫與三名吏胥隨同進城。眾人來到城下,已近黃昏時分,康王望著城樓問:“宗修撰上奏說,磁州有兵一萬五千人,為何城上兵衛如此寡弱?”王雲笑著說:“莫不是宗修撰妄言,欺誑朝廷!”宗澤正色說:“臣子之道,豈有欺誑君父之理!磁州禁軍,本有馬兵三指揮,步兵六指揮,如今不足七百人。宗澤所能仰仗者,無非是本州底義兵,他們平時在家,有事點集。如今財困糧乏,區區磁州,如何支付得一萬五千禁軍底俸祿?宗澤身為義兵總管,屢發公文,可惜諸州至今都未團結義兵。”
康王等到州衙後,宗澤吩咐進膳,自己卻退出廳堂。吏胥們送來了煎羊肉、炊餅和小米粥。炊餅本名蒸餅,因為避宋仁宗趙禎名諱,改稱炊餅,類似今天的饅頭或蒸麵餅。康王見到晚飯如此簡陋,食具又是清一色耀州粗黑瓷器,面露不悅之色,高世則問:“宗修撰為何不與自家們共進晚餐?”一名吏胥回答:“宗修撰晚食,從來不過是稠粥一碗,鹹齏一碟。煎肉、炊餅,專用以待貴客。”到此地步,眾人自然無話可說。
宗澤晚飯後方到廳堂陪客,按當時習慣,吏胥端來無糖甘草湯,供大家飯後飲用。宗澤一面喝湯,一面說:“兵荒馬亂之際,招待多有不周,切望九大王與諸公海涵。據被俘敵兵供稱,金虜二太子已帶兵過河南下,九大王與諸公北上磁州,恐不得與二太子相會。”說得眾人啞口無言。王雲正待想話辯解,宗澤又說:“據敵俘供稱,肅王已被虜人所殺,九大王若去虜人軍前,恐難逃肅王底下常王尚書,聞得爾以全家百口力保九大王底性命,只怕到時雖斬爾全家,又有何益?”肅王被殺其實是不確實的情報。康王突然慷慨地說:“為救宗廟、社稷,豈知有禍福,豈知有死生!”宗澤對言不由衷的康王報以微哂,因為他已透過吏胥,向康王的隨從打聽到來者明知金軍渡河的訊息。
王雲曾與宗澤有過幾次爭議,他也知道宗澤曾專為康王出使上奏,說自己“張皇敵勢”,是個“誕妄之士,必誤國大計”。王雲在官位較低的宗澤面前,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和體面,他改用粗話強辯說:“你這個不曉事底老漢!全然不識道理!如今唯有九大王出使,此外又有何救國底良方?”宗澤不願同他爭吵,說:“我等身為大宋臣子,當同心協力,共赴國難。依澤之見,虜兵南向京師,後方空虛,倒不如合五州之兵,直搗真定。此亦是圍魏救趙之計。澤雖不才,願統本州義兵為前驅。如今京師訊息不通,九大王在外,正可便宜行事。以九大王之尊,請相州汪直閣調遣五州之兵,知州們豈有不從之理?”按照制度,宗澤僅為一州之長,只有任主管真定府路安撫司公事的汪伯彥,才有五個州的調兵權。
不待康王開口,王雲搶先說:“九大王奉命出使,主上未曾委以統兵之權。”汪召錫聽宗澤提到父親,也說:“五州兵微將寡,但能盡守土之責,收複真定,非自家們底職事。”宗澤說:“收複真定,非宗澤底職事,卻是汪直閣底職事。不複真定,汪直閣豈不愧對朝廷?宗澤已至風燭殘年,出守磁州,本非貪圖祿位,當國家患難之際,不能扶危持顛,卻是愧對朝廷!”他激昂慷慨的聲調,使高世則有所感動,但他不便附議,只是向康王傳遞眼色,康王說:“攻打真定,恐亦是遠井不救近渴。”宗澤說:“河北已下清野之令,虜人糧草不豐,即便到開封城下,亦不能持久。王師收複失地,斷虜人後路,乃攻其所必救。”宗澤苦口婆心地勸說,而康王等卻固執己見,最後只能不歡而散。
沒有美女嬌娃,沒有好酒美食,使康王滿腹不快,他與韓公裔商議,決定明天北上信德府。不料早晨用過點心,有吏胥進來報告說:“今有虜騎直叩東門,自稱迎接九大王。宗修撰已登城措置。”嚇得康王一行個個面無人色,耿延禧忍不住說:“事已至此,如何去得信德府?只怕未到信德府,自家們已被虜騎押送二太子軍營。”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宗澤回衙,對康王等人說:“我命人回話,九大王今在磁州城中,只因肅王被害,康王不去敵營。義兵們已將虜人殺退。”康王等人對殺退敵人感到寬慰,但又對宗澤坦白自己的行蹤十分惱火。王雲責問說:“宗修撰!你豈能對虜人說破自家們底行止?”宗澤對他微微一笑,說:“王尚書,你既要奉九大王出使,何懼虜人得知你們底行止?”王雲自知失言,眾人也無以對答。宗澤說:“此處有一個嘉應侯祠,俗稱崔府君廟,相傳唐朝清官崔子玉任滏陽令,死後為神,州人信奉如慈父母。佔蔔可以決疑,九大王與諸公何不去崔府君廟,為出兵真定求蔔,問吉兇禍福。”康王說:“京師城北也有崔府君祠,距自家王府不遠,敕封護國顯應公,六月六日是神底生日,香火甚旺。久聞本廟正在磁州,我等且去焚香禱祝。”
眾人乘馬來到北城崔府君祠。北宋兩個著名的崔府君祠,開封修建在磁州之後,然而同一個神,磁州的封侯,而開封的卻封公。磁州的崔府君祠是本地第一大祠,建築相當宏偉。崔府君儼然成了當地第一保護神,幾乎百姓們的一切事情,都去求崔府君保佑。雖然皇帝下敕封崔府君為侯,而磁州人卻稱他為應王。康王等下馬,只見約有幾百個父老在廟前的空地上下拜,一個老人上前,代表眾人說:“自家們知曉九大王出使,特為大王求蔔,應王言道,不去虜營為吉,去虜營為兇。我等願九大王留於本州,與宗修撰共抗金兵,同殺番人。”
王雲剛才被宗澤反唇相譏,自認為失了尊官的體面,如今正好拿百姓們出氣,他大聲喝道:“軍國大事,非同兒戲,豈容你們胡亂主張,還不退下!”宗澤正想說話,不料人群中有人大喊:“你就是王尚書麼?你誆騙九大王去番營,行李中又有番人頭巾,不容我等抗番兵。你真是虜人底細作奸細)!”原來昨天康王一行到達時,王雲的行李掉在地上,人們看到其中竟有兩條女真人的頭巾,訊息傳開後,引起大家的懷疑。眾人七嘴八舌,厲聲譴責,王雲有幾分狼狽。康王進入庭院後,對宗澤說:“如此頑民,竟敢詬責大臣,宗修撰何不彈壓?”宗澤說:“事到如今,我大宋江山,全仗黎民百姓扶持,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