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步穿行在那片玫瑰園,花瓣擦過我的手背,像絲綢一樣柔軟;露水滴在我心上,珍珠般擲地有聲。灌木叢中遍佈尖刺,我從那裡走過,沒多久便滿身傷痕。
昨天,我見到了你。你站在花園中央,身邊是玫瑰色的火焰;你揚了揚海藍的長發,踩著石階,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我的視線停在你身上,眼中一時沒了別的色彩。你身後是我要去的地方,而你擋在我跟前,神色裡滿是警覺與輕蔑。
“駭客。”你說道,“調查法院的防護系統費了你不少心血吧?四天時間夠不夠你搞清狀況,好通知你的同伴按部就班?”
當然了,我從沒忘記自己要幹什麼。修普諾斯學會表面上從事學術研討,實則投身於破解各個機構嚴防死守的密碼,每一次行動都力求滴水不漏。遺憾的是,我們中的一人還是出了差錯,他在雅典執行任務時被逮捕。當地法院業已介入此案,嫌犯尼奧比面臨被起訴的境遇;一旦院方對他展開背景調查,必定會揭露出更多的秘密,甚至學會也將受到牽連。因此我接過指令,我會在公審前後進入資料庫,把尼奧比的資訊偷梁換柱,最好能帶著他本人遠走高飛。
“現在的駭客都這樣大膽了,提前幾天來法院踩點,只為讓自己看到一座永遠無法突破的資訊牆。”你送給我一個嘲諷的笑,像是看透了我的全部伎倆。
你在等我崩盤,如果我就這樣回去,我將無法在學會找到容身之所。所以我也笑起來,準備逐一回敬你對我的羞辱。
“雅典的法院已經窩囊得要靠園丁充當門衛了,該不會再想著用玫瑰砌牆來抵擋入侵?——不過我總覺得,相比拿花做為屏障,你這副容貌對於外敵更具迷惑性……”
我拿到的不止是情報。皇家玫瑰園與法院僅一牆之隔,表面上是給後者提供鮮花,實則由專人看守,監察一切試圖入侵的不法之徒。
如今的法庭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榮光,法官們蜷縮在共治時代的餘暉裡殘喘,一旦由智庫來接管案件審理,他們的專業技能將僅供自己寫作回憶錄。不過在這之前,該顧及的面子仍然要保全,法院還留有相當的自治力量來捍衛自己的權威,玫瑰園就是這種力量的具體形式。“皇家”是一個隱喻,它代表了那些早該逝去的東西,一如消失在百年以前的君主政體。
你有那麼一瞬間的不快,我捕捉到你臉上微妙的變化,心下已經瞭然。你不喜歡被人談論自己的長相,那對你更像是可有可無的贅物,掌握到這一點就足夠使我佔據主導位置,在恰當的時機激怒你。
你沒讓我說下去。“你不會天真得以為威脅到你的只有眼前的我吧?”你這樣說著,一面輕輕敲擊腳下的磚石,自以為能夠翻盤。
所謂的戲劇性就表現在這一剎那。我在你的後路悄悄埋下隱患,等著你親自把它引爆,而我樂於欣賞你錯愕的模樣。你觸及了某個開關,然後稍感意外地低下頭,發現從玫瑰園到法院的資訊網已經被我切斷。
可接下來你並沒有顯得不知所措,這讓我有些失望;相反,你丟掉自己所能倚賴的一切依靠,索性坐在地板上,抱著膝蓋對我說:“來吧,我們談談條件。”
我自然願意奉陪。我靠在離你不遠的石柱旁,撐起一條腿,揣上手與你對視。
“要是我在你來的路上設下警衛,現在的你會在哪裡?”你指尖刮擦著石板,像在談論再平常不過的小事,“你算得上是個頂尖的技術駭客,我不準備抓捕你;事實上,我們正需要一個擅長鋪設資料牆的人,來協助法院建設新的分部。”
“這是法院的意思?”
“不——只是我突如其來的想法。”
私自談判,拉攏外敵,這對你來說算得上瀆職。我只覺得有趣,不代表我會答應你的要求。
不過我還是表示自己可以試試。和你走在一起能叫我心情變好,僅此一點就值得我犯險,何況我根本不打算與你達成什麼承諾。所以在第二天,我又來到這裡,你等在老地方,手裡還捧著幹枯的花束。你我之間不需要劍拔弩張,有大把的時間供我們促膝長談。
這也是我計劃中的一步。我不會傻到在一開始就讓自己的意圖被人看穿。皇家玫瑰園是塊難啃的骨頭,與其嘗試著正面突破,毋寧先丟擲駭客身份,給看守人造成誤導,再由其他人伺機攻進漏洞。這就是命運最大的諷刺了,你信任我,而我將此視為笑柄,並盤算著如何從中榨取最大的利用價值。
交談中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因此我也遞上我的——實則只是學會送給我的代號,米諾斯·格裡芬。
“看過但丁的長詩《地獄篇》嗎?”你問道。
我抬高眉毛,把這視為對我的嘲弄。我生活的家庭守舊而富足,十六歲前我擁有一整座書庫;我能隨手理出迄今為止所有詩歌典籍的珍本,從薩福獻給美神的蒔蘿數到奧維德任意妄為的偷情藝術,像數天上的星辰。
而你下面的話卻叫我頗感訝異。你說:“在那裡也有一位米諾斯,駐紮在地獄的第二環審判罪人,用尾巴纏繞在身上的圈數決定把他們放入第幾層。”
我丟給你一個不屑的表情。這不是一個好玩笑,大多數時候我面對你能應答自如,偶爾也會有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你搬出些古代經典妄加引用,叫我實在沒法恭維你的素養。
我的沉默給了你鼓舞,你以為自己贏得了勝利,因此你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就是但丁筆下的你,我尊貴的地獄法官。”
於是我告訴你,我沒有去法院供職的打算。畢竟未來會是整合資訊的時代,改行做一個設計師更有前途,誰會屬意法官這種早該被淘汰的古老職業呢?
但你不同意我的說法。
“下這種結論為時過早,無論應用得多麼廣泛的技術網路,都得有個維護人。設計師充其量為它打個草稿,最終能影響到成品走向的興許就是那些大權加身的法官。”
我偏起腦袋:“是誰告訴你的?”
“我的老師,魯格尼斯先生。”
我聽過這個名字。他算是這座玫瑰園裡的前輩,上一任衛巢者——這是學會對這類人通常的稱呼,皇家玫瑰園就是他們搭起的巢xue,保護著法院不受駭客侵擾。
“奇怪的看法,我是說魯格尼斯——他怎麼了?”
“他已經去世了。”
你平淡地敘述著事情的始末,但我仍能從你的眼神裡讀出你對這個人的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