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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夢(二)

美夢二)

走著走著,他感覺身體變得越來越輕,不知從那個瞬間,父親的影子就消失了。

莫大的草原,只留下蕭旻一個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蕭元英不知道去了哪裡,回頭,也瞧不見與他並肩作戰的十四個親衛。他的側肋還留著刀疤,但那已經結痂癒合,變成一道不深不淺的小蜈蚣,伏在肌膚上。

磅礴的草原耳邊無限回蕩著天鷺江的咆哮與大火中的呻||吟。他驀然回首望向竺州,卻見王府燃起熊熊硝煙。

蕭旻發瘋一般地向那裡奔去,眼淚落進草地彙聚成河,他奔忙得血汗直流。草原快速枯萎,從茵茵的綠,變為枯黃的廢墟。

竺州的火太大了,大到半座城都淹沒進火海中。百姓哭喊著向城外逃竄,蕭旻逆人流往王府的方向跑,最後他在府門外頹然倒地。

他看見,他清楚地看見,他的父親站在呼嘯的大火。絳紫色的官袍起火,已經燒到臉了,但蕭元英不逃也不躲。府裡的陳設都被弘治帝的細作灑上了火油,木質建築只會成為那滾燙惡魔的燃料。大火將整座王府吞噬,蕭元英已經沒機會逃出來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釋然而慈愛地望著自己辛苦養大的小兒子。

從他三個月大,蕭元英就時常揹著他到處走。除了上陣打仗,日常巡營操練他都帶著小兒子。他的孩子不愛哭,就瞪著兩顆圓滾滾水汪汪的黑眼珠兒到處瞅;愛笑,看什麼都會傻呵呵地扯嘴唇。

蕭元英沒再續弦,也不會再有孩子了。

每次從戰場上回來,都會抱好一會蕭旻,他偏愛他的小兒子,對他來說老么是他在孤獨血腥的生命中的救贖。

所以在他的最後一刻,望見蕭旻還活著,他心裡更多的是慰藉。

蕭旻先是笑,但他笑得太苦。想往火場裡沖,卻被姚鐸攔腰截住。

他眼睜睜地看那般光榮那般尊貴那般好的蕭元英被大火吞噬,蕭旻抓破了手指,哭裂了嗓子,淚都落幹了。

他一瞬白頭。老天爺對蕭旻是殘忍的。

母親生他難産而死,從小依賴的父親在他面前被焚,兄弟沉江溺亡,姊妹被先奸後殺。老天讓他生性頑劣乖張,卻給他最厚重的親情;讓他好不容易學會如何愛人,卻將他愛的人一個一個地奪走,讓他子欲養而親不待,讓他所求皆無所報。

皇帝不追封蕭元英,蕭旻去鄞都求過無數次,後來禁軍看到白毛怪,幹脆拿長戟把人叉出去。蕭旻又去求觀世音,希望皇帝能給蕭元英一個體面的葬禮,卻等來定北王被廢的訊息。

大批錦衣衛抵達北疆,按照蕭氏族譜誅殺蕭氏族人。

幸好他躲在廟裡,逃過了屠殺。

但蕭旻砸碎了神龕裡的觀音像——菩薩騙他太狠了。

“你告訴我,孰善熟惡、孰黑孰白佛心裡都一清二楚。那佛為何不睜開他那雙‘慧眼’瞧瞧這世間,他明明該渡我爹我兄長那般的聖人,讓他們平安喜樂、無災無禍!可佛偏偏護著狗皇帝跟那群爛人,讓在這世上作威作福,將我族人一概格殺不留活口!我父兄屍骨未寒,兇手卻飲酒作樂,我不明白,在天諸神眼都瞎了嗎?為何不降天譴,取了狗皇帝性命?!”

頃刻間,護佑他的破廟坍塌,灰飛,散作從天而降的玻璃碎片。

一顆顆碎片,一幕幕畫面,一段段記憶,一個個家人,一個個仇人,每一寸光影,都是曾經的蕭旻與未來的沈鶴亭。

他怔然站在原地,仰頭望著那萬千映象,痛苦被無限方法,他能記得每一隻玻璃碎片中的映像,是在哪年哪月。他的心髒抽疼,被玻璃碎片颳得遍體鱗傷,彷彿是被剮去鱗片的魚,渾身是血。

蕭旻的眼睛被淚水矇蔽了,他只能瞧見蔓延的紅,他害怕,蕭氏的血,都要把他吞沒了。蕭旻頹然跪倒,蓬亂的白發下,是少年飽含淚水的眼睛。

他看見,幼時他在諸人的指責中長大,他們都說他頑劣暴戾,是蕭家的敗筆,終會害死蕭元英。連一奶同胞的大姐也說他是掃把星,還沒出生就剋死了母親,可爹會捂住蕭旻的耳朵,跟他說,爹永遠不會將你拋棄;

他看見,長大些他還是惦念府外的自由,一把燒了課業跟書簡。從馬廄拐走父親的高頭戰馬,逃離王府來到天鷺江畔,他不信老人們說的詛咒,不信天鷺江能將他吞沒。他縱身往裡躍,冬天裡水那麼冷,在瀕臨溺亡之際,是爹潛入江底,把他從深淵寒冷中拉起;

他看見,在王府過得最後一個中秋,蕭元英準備了想了好幾日的字送給自己。可被他言辭拒絕,還毀了中秋晚宴。爹好言相勸,才說動蕭旻陪他一起上遇鶴亭。他聽見鶴唳,也聽見父親說,鶴是文雅但傲骨的飛鳥,他希望蕭旻也能成為鶴一般光風霽月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