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
李懷玉的笑容在嘴角凝住,僵硬而扭曲,眼眸中透著諷刺。喉嚨裡擠出幾聲輕笑,帶著難以言說的無奈,在胸腔裡憋悶許久,才艱難地逸出。
他指著沈鶴亭,失望地說:“你瞧瞧你,最後還是被你那點可笑的情義拖累了。”
沈鶴亭心頭一酸,整個人都黯淡無光。他凝視著沈冰泉,迎著義父失望的目光,他幸福地笑了出來。
李懷玉松開沈冰泉,將匕首插回袖中刀鞘,步步向後退,一溜煙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沈鶴亭一動不動,盡管崑山玉就在他身旁,提刀就能將李懷玉攔下來、殺了他。他依然不動彈,信守他的承諾。
風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無力地挪步,僅帶著一片樹葉搖晃。
沈鶴亭將臉隱沒在陰影裡,他長長地嘆息,可怎麼也緩不過身上的疲累,他被愧疚與悔恨的洪流裹挾,徒留滿心瘡痍。
“義父對我,一定很失望吧?盡心盡力地栽培我,最後卻連情分都割捨不下。多可笑,親眼見父兄被鞭屍踐踏、嫂嫂姐姐被人奸殺、滿府上下葬身火海的人,時至今日仍放不下一個情。我本該用命去報仇,我本該不害怕身邊人的為我去死,我本該無情無義,可現在,卻一樣都做不到。”
沈鶴亭跪在那,手肘撐著地面,雙手掩面,指縫間流出淚,傳出嗚咽,那聲音好像一匹受傷的狼,低沉、沙啞、斷斷續續。
“義父,我真是個廢物。我沒法為我家平反了,我連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報仇……從始至終都是個笑話。就憑我們幾個人,根本沒法推翻壓在我家人身上的山,他們能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讓我們一敗塗地。義父啊,報仇……有什麼意義?我殺光了李家人,重新為蕭家立碑立祠,我的家人也不會複活,除了虛名,我還是一無所有。”
他的身體本能地微微蜷縮,試圖把自己的身軀藏進並不存在的殼裡。胸脯急促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可濃重的悲傷如同一團黏稠的淤泥,死死堵著他的喉嚨,不讓他呼吸。
“義父,我不想失去你。為蕭家報仇,而今看來就是痴人說夢。也怨我,我猶猶豫豫瞻前顧後,妄想兼得魚和熊掌,不然……也走不到今日這般絕境。我只想護住我最後的親人,我有錯嗎?李懷玉說得對,我的情義終有一天會殺了我。我認輸了。救下義父,我一丁點都不後悔,如果讓您去送死,那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沈鶴亭將崑山玉拎起來,像抱孩子一樣捧著刀。他的臉頰靠在刀柄上,牙齒把下唇咬出一排深印子。一滴淚突破眼眶的束縛,順著臉頰緩緩滑落,他迅速抬手,用拇指輕輕拭去,動作輕柔、匆忙,好像那滴淚從未出現過。
“義父,對不起……”
“旻兒對得起任何人。”
沈鶴亭驀然抬頭,撞上沈冰泉滿是疼惜的目光。
沈冰泉嘴唇微微張開,試圖大口吸氣平複情緒:“有情有義才算人,旻兒是好孩子。”
沈鶴亭愧疚不已:“我沒想到自己還是放不下。”
他們原本都計劃好了,在“李懷琪”進入宗正寺後將其擊殺。原以為“李懷琪”那病秧子會不堪一擊,誰能想到竟是李懷玉易容假扮的。
李懷玉使刀的能耐還是在蕭家軍學的,與沈鶴亭算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學生,他們兩個對決,難分勝負。
再加李懷玉挾持了沈冰泉,沈鶴亭更沒法對他下手。
其實只要他狠下心,這局就能贏。他怕李懷玉傷害義父,更怕李懷玉說出那些話髒他的耳朵。
“我就是個懦夫,義父,怎麼辦啊……”沈鶴亭失望至極。
沈冰泉朝他搖了搖胳膊:“別跪著,四少爺的禮,奴才受不了。”
沈鶴亭肩頭一直顫抖:“蕭家沒了,哪還有什麼四少爺?我就是個廢物……”
沈冰泉爬向他,將他攬進了懷裡,枯瘦的胳膊摸摸他的頭。沈鶴亭抱著沈冰泉,低聲啜泣。沈冰泉努力地將身子再往前傾一些,用下巴輕輕蹭了蹭沈鶴亭的額角。
“四少爺的白頭發又多了。”沈冰泉用胳膊將耷拉在沈鶴亭面前的頭發撥到腦後,“怎麼看不出是二十幾歲的人呢?不哭了。”
沈冰泉再次將沈鶴亭抱在懷裡,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這孩子一樣。
“奴才心疼,”沈冰泉哽咽了,“救我,不值得的。”
“值得。”沈鶴亭的淚水如決堤的洪水,順著臉頰淌進沈冰泉的懷中。
沈冰泉咬緊了後槽牙,雖然他明白,李懷玉逃了,沈鶴亭恐怕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機會除掉他。但沈冰泉慶幸,沈鶴亭沒有變成被仇恨泯滅人性的怪物。或者說,沈鶴亭重新長出了血肉,他不再是當初那個臭名昭著的活閻王了。
“逃吧,”沈冰泉勸他說,“能逃多遠逃多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沈鶴亭沒答應也沒不答應,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長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