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沒有亂說,母親沒有亂動,一個是三好學生,一個是優秀教師,相依為命,生活如靜水,從來不起波瀾。母親蜷縮在床上,蓋著一床被單,只留半個腦袋。被單打著補丁,過去塞在哪個旮旯裡,是留著當拖把抹布的,倒騰出來,今天就用上了。
母親冷,冷得哆嗦,身冷心更冷,連人帶床顫抖著,似乎傳出牙齒的咯咯響。一頂駝色的鴨舌帽蓋住她半邊腦袋,帽簷四周露出的頭髮不多,但參差不齊,像被兔子啃過的草皮。被單下,她一定在流淚,淚水是否流到臉頰上,是否潤溼左邊那道三角形的傷口?
一個愛美的女人,受不了形象的破損,所以才要喝DDV的吧。到醫院又被灌腸,折騰不輕,回來的時候,頭髮散亂,目光散亂,臉頰滲出的鮮血已成深褐色,她什麼話也不說,翻箱倒櫃找出一頂帽子,扣到頭上,躺了下來。女兒只好陪坐著,頭腦裡一團亂麻。混沌中,時時閃過上午的鏡頭,蒙太奇般轉換著教室與廣場的情景。
因為家庭的包袱,母親從來教育她夾著尾巴做人,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但是母親有穩定的收入,娘倆相依為命,也是豐衣足食,和諧溫馨的。父親的去向是家庭的傷疤。只有在入團的問題上形成過障礙。現在的高考又給她帶來陰影。高考暫停,人身迫害卻開始了。母親一向講究儀表。愛美是一個美麗女人的天性,同學們都說母親年輕的時候一定比現在的童真真更漂亮,她就是出門倒垃圾,也要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現在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叫她怎麼活地下去呀。
童真真心中一動——萬一母親真離開這個世界上怎麼辦?那不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嗎?極度的恐懼像魔爪一樣抓住心臟,蹲在母親床前,抓住母親的手,生怕一眨眼睛,人跑了一樣又一次安慰她:“媽媽,你想開點兒,那樣的學生你都教不好,還管他幹什麼?將來到社會上一定是地痞流氓,我們今天就當遇見鬼了吧!更多的同學理智多了,你看夏永山,馮有珍都是主持正義的,還是有文化的人不會亂來,你放心,事情都過去了,悲劇不會重演的……”
母親翻身過來,反抓住女兒的手:“都怪你的父親連累了你。”
這個時候還為女兒擔心?童真真不滿的說:“是連累了你,害你受罪,你說,那個時候,他為什麼要往孤島上跑啊?”
“那也是情非得已。”母親從來不提父親,這時候見女兒問起來,才說,“為了抗日,他讀的黃埔軍校,學的是通訊,後來留在學校教書,那邊要撤離海峽那邊的時候,全部把他們擼走了。就在長江邊上上船的,突然發現你眼白是紅的,身上起疹子,又發著高燒,這才沒有讓你……”母親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去,“讓我把你帶回老家去,可是,家裡沒有人了,就剩下我們兩個……”
第一次,母親也只是大概說了個經過,童真真輕聲地問:"父親還在海峽那邊嗎?”
母親只是“嗯”了一聲,她讓女兒開啟那隻小皮箱,皮箱的底下有一長串不連貫的數字,是圓珠筆寫的,一個拐角,有的是三個數字,有的是四個數字數字,讓女兒從左下拐從左向右,每次一個數字,然後順時針方向念,然後事向右的第二個數字……才輕輕的告訴女兒,這是早些年別人帶來的電話號碼,一次也沒有用過,因為要到郵電局打電話,可能受到監控。本來想,等她出門上大學的時候,讓她與父親聯絡一下,現在,可能沒機會了……
按照這個順序,顯示出來的數字是0088609……後面還有幾個數字,
“誰說的呢?”童真真安慰母親,“我們都要向前看,只要活著,人生總是有機會的。我相信,你和父親會見面的。”
蘇瑾瑜欲言又止,想了想吃才說:“最主要,我要把你交給你父親,讓他看看,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了……”
話裡似乎有話,但童真真沒有多想,只是勸母親,不要因為髮膚之痛,就付出生命的代價,好好的活下去,總要等到抱外孫子的一天吧。最後一句說得很不好意思,但為了讓母親不再尋死,她也厚著臉皮說出來,然後整個頸脖子都發燙了。
趕緊轉移話題:“媽媽,號碼我都記住了,我總有機會打通電話的,就為了這個,你也要活下去呀。你看看我們身邊的這一副對聯,給我們太多的啟示,住處雖然狹小,但是我們的胸襟要寬大,視野要放開,沒有過不去的坎,希望總在前方……”
母親熱淚盈眶,重重地點點頭,讓女兒給她下麵條,然後下了床到過道里,一遍又一遍的刷牙,然後燒水洗澡,什麼也不說了。女兒下了一鍋麵條,打了四個雞蛋,端到房間裡,關起門來,一人一碗吃起來,剛剛把雞蛋吃了,門被拍響,重重地,是用巴掌在打擊,一定是個沒教養的。
童真真放下碗,身子一轉就拉開了門。一個大腦袋的男人擠了進來,站在兩張床之間,衝著母親就裂開了嘴:“蘇老師,我是來賠罪的。我他媽的那兔崽子真不像話,竟然侮辱老師,把一個美人摧殘成這個樣子,看看臉也傷了……”
他自顧說著,手裡的糕點水果往床上一甩,就要去撫摸蘇老師臉上的傷口。蘇謹瑜趕緊站起來轉了身子躲:“武隊長,你放尊重些。”
男人左臉頰上,寸把長的刀疤拉長了,像一把沒開光的匕首。
想起來了,這是武三橋的父親,為他兒子打架鬧事逃學,沒少來學校。好種出好苗,好葫蘆鋸好瓢。她對這父親從來沒好印象,夜貓子進宅有什麼好事?
他兒子胡作非為,差點送了母親的命,本來就狹窄的地方,母女倆膝蓋對著膝蓋在吃麵條,一個大男人插進來,還要動手動腳的,想幹什麼?
童真真站起來,像小雞護著老雞一樣。伸開雙臂,直問對方:“你來幹什麼?不要你管。”
“怎麼不管呢?子不教,父之過。沒教育好孩子,我有責任,所以我是一直主張給她找個後媽,好好地管教管教他的。”
蘇老師把女兒往後面攔;“羅主任,請你尊重我們,給我一點自由好不好?”
男人林笑了:“你還想自由?那邊的的軍官太太,你想到另一個世界自由是不是?”
一直沒有對母親說,其實女兒是知道的,班上有個男生叫周軍,父親也是搬運隊的,告訴過童真真,要他轉告母親,不要隊武三橋太好了。馮有珍還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周軍說,那傢伙的父親是搬運大隊的隊長,還託周家父親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