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做人方面的一大勝利。年輕的時候他自信,暴躁,鋒芒畢露,反右鬥爭沒有給他戴帽子,可是把他嚇了一跳。隨後的二十年,一個運動跟著一個運動,以致於在沒有運動的時候他都為可能有、一定會有的運動而準備。開始是強制自己把要說的話嚥下去,把要發的火壓下去,後來習慣成自然了。三中全會以後,他的緊張、警惕的心情沒有了,也不準備挨鬥戴帽了,可已經不會當著人面理直氣壯地說相反的意見了。明知自己意見對也說不出來。一個女人追他,他根本不愛任何女人,尤其不愛這個女人。可是人家要看他,他不敢當面拒絕,人家送他小東西,他不敢斷然不受。拖了半年他才紅著臉向組織上說清情況。組織上叫他寫封信表示拒絕,他把信寫好拿給組織上看,人家一看說:“你口氣這麼緩和、這麼柔軟還行嗎?”他又寫了一封,也強硬不了多少。還是有關領導替他找那人談了一次才解決。惹得那女人一通埋怨:“早不說話,耽誤我半年!”
有個不相識的人來信,說是自己殘廢,受家庭虐待,想要獨立又沒有住處,如果畫家不救濟他點錢蓋個草棚他就自殺,他寄了二百元錢去。寄後他覺著不妥,又按來信地址給那公社寫了封信,請公社注意這人不要叫他死了。過了些天,當地公社來信說那人是個騙子,既不窮困也不會自殺,正拿他寄的錢招女人喝酒呢,政府已責成那人退款、檢討,還向他徵求處理意見。他看到這封信氣悶了三天,第四天那騙子自己來了封信,向他檢討、求饒,並說錢花了馬上還不起。他然後寫封信給當地公社替騙子求情說:“錢能退則退,有困難可以緩退和不退,對青年主要是教育……”信發出去他又後悔,他心裡是覺得對這種人應嚴厲懲辦的。他自己省吃儉用,二百元錢得來的並不容易,可他說不出口。
小滿把郭大夫扔在草原上,把他激怒了。自己吃虧受委屈,他可以忍。侮辱他的朋友,他的客人,不採取斷然措施,等於自己也侮辱了人。他豁出來了,做出來了,有什麼呢?無非是在戈壁灘上多坐幾個鐘頭,可享受到了勝利者的快樂,一種戰勝了自己弱點的快樂。
回頭再想謝三思,他彷彿站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他有些可憐。
他是個真正的專家。在烏魯木齊他聽了謝老的報告,講起佛教藝術和西域文化來,真是滿腹經綸,什麼“梵衍那”,“克孜爾”,“庫不都拉”;什麼“犍陀羅造型風格”,“北朝的瘦骨清相”,“盛唐菩薩似宮娃”,頭頭是道,如數家珍。跟他相比自己簡直就是文盲!可這老頭在生活中是個弱者,處處退卻,事事妥協。北京那位副部長雖然守約,但到新疆後,又被他的朋友林副院長拉住了,結果,該報效的,照樣報效,可是該延誤時間的照樣延誤時間,卻又沒有享受官方接待的種種便利——正式官方接待,會派車供他們去伊犁訪問,派專人替他們照料生活,安排日程。現在照樣得自己花錢租車,而且攤上這麼個司機。
在這個司機面前,這個大專家、大學者似乎低了三輩。司機嘲弄他,管他叫“謝老兒”,他應著;司機擺架子,他忙飯打食、端茶送瓜侍候他;他有白內障,可是把墨鏡讓與司機戴;他有冠心病,可是冒著危險幫司機修車。封世南對這司機的種種表現厭惡透頂,只是撕不破臉和他吵翻,他為自己沒勇氣撕破臉生氣!可是謝老卻處之泰然,既不生司機的氣,也不生他自己的氣。這種人怎麼一點火氣也沒有?封世南不懂佛學,他懷疑“慈悲為本”與托爾斯泰的“勿抗惡”有內在聯絡。
遠處有什麼東西在閃光,聽了聽是汽車響,快半夜了哪裡來的汽車呢?他站到公路上去觀看,汽車是從尼勒克方向來的,幾個小時沒見到活物,忽然見一輛汽車也十分親切,這提醒他還仍呆在人類的世界裡。頓時,他覺得天上的星星也亮了,風也小了,心情也開朗了。
車開近了,還距他五六米遠就吱的一下剎住車,隨著開啟車門,就有人喊道:“是封同志不是?”
這聲音很生疏,封世南迎著車燈走過去,車上下來幾個人,從後邊鑽出個郭大夫:
“老封,你怎麼停在這兒,謝老呢?吉普車呢?”
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使封世南眼裡噙上了淚水,他說:“車走了,我為了抗議司機把你甩下,不坐那車了!”
人們又是笑,又是讚歎。老郭說:“為了我這何苦!這多危險,快上車吧!”在車燈前老郭給封世南介紹了另外幾個人:一個是局長,一個是處長,一個是專家。
他由眾人扶著上了車,發現車上第一排椅上還坐著一個人,是個女的,見他來既沒說話也沒動作。人們讓封世南也坐在第一排,他推辭一下坐到了那女人身後頭。車開了,他問老郭怎麼會碰上這幾位首長和這輛車的?老郭說他們走的當天晚上,這輛車就從唐布拉草原開到蜂場了。這車也是從烏魯木齊來的,但他們來時走的是南路,回去要走北路。他們在翻越天山時還看到北京吉普停在唐布拉草原上,到了收購員帳篷處才知道封世南一夥剛從那裡走了。
封世南不善應酬,問過這幾句,再沒有話講,就默然地闔上眼坐著。漸漸的他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彷彿黑暗中有一對目光在注視他,而且有一種熟悉的擾人的氣味在身邊飄遊。他抬起頭,發現那位女人正轉回頭來直視著他,碰上他的眼光,她也沒躲閃、沒回避。封世南注視了片刻,小聲說:“是錦屏?”
全車人轟的一聲全笑了。
“我就看您什麼時候才認出我來!”
封世南下意識地流露出高興:“你怎麼來了……”
“我不早說要到新疆來收集資料嗎?”
“你,你怎麼到了這裡……”
“我也去唐布拉呀!我知道您討厭我,不願跟我一路旅行,所以聽說你們走北路去,我就故意從南路來的。可是冤家路窄,又碰上了怎麼辦呢?”
人們又笑了。黑地裡有個人說:“封同志別辜負了副部長的好心!他在北京總擔心你和謝老單獨行動不方便,特意囑咐錦屏同志到了這兒找你們一下,爭取和你們一塊行動,好有個照應,才故意迎著你們的路線來。到尼勒克才知道你們又順原路往回走了,這就連夜追!”
封世南問:“你們到伊寧後還去哪裡?”
局長說:“到了伊寧再商量,聽說你們除去唐布拉,別處都還沒去過,多轉轉,咱們自己有車,很方便。”
處長插嘴說:“你放心,連油錢也不收。你們那車的情況郭大夫已經全介紹了,叫他自己回去,到自治區再跟他算帳,對兩位專家這樣無理,把我們自治區臉丟盡了。不處理不行,我到伊寧就先打個電話回去!”
封世南問:“你們幾位都還另有任務吧?”
局長說:“沒別的事,保證你們參觀好就是我們的任務!副部長早年在我們地區工作,為新疆和平解放立下了功勞。錦屏同志幾十年頭一次回新疆,我們陪她到處走走、看看,她回去好向老首長報告,叫他放心!他們早年撒的種子現在結實了……”
錦屏聽封世南嗓子象憋住似的,輕輕哼了兩聲,知道他聽了這話不大受用,便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不總結點教訓!”
“什麼教訓?”
“下次還要作不驚動官方的私人旅行嗎?行得通嗎?”
封世南正想找句合適的話反駁她,車忽然停了,司機大聲說:“前邊路邊停著輛北京吉普!”
人們問:“有人嗎?”
“一個年輕人在打氣,一個白頭髮的人幫他敲打輪胎!”
大家都探著身子往前看。
封世南自語道:“又拋錨了,這該是第十次!”
1982年1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