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兒。”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楊晞卻很快給他當頭棒喝。
“我不是嫣兒,我娘十多年前就被人害死了!”
趙建回過神來,一拍額角,悽然地笑了笑,“原來是朕認錯人了。你不是嫣兒,更不是……朕和嫣兒的女兒。”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起身,於龍椅前老態龍鐘地踱步,“朕與你父親打小認識,本以為竹馬情深,卻在年輕時愛上同一個女人,從此心裡産生了芥蒂。你娘不喜風流多情,你父親恰好看起來沉穩專情,於是朕敗給了你父親。朕忍痛割愛,以為事情就如此罷了,可向從天……他真夠卑鄙、夠狠辣,搶走了朕的嫣兒,連這皇位也一直在垂涎著!”
趙建當了二十多年皇帝,自詡用帝衡術把臣子玩弄於鼓掌,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糊塗極了。他以為向從天出身外戚不會有反心,以為給他權力他就效忠於他效忠大周,以為他有心促成順國議和,不曾想議和竟是他的幌子,打著幌子在籌謀把他們趙家人都賣了!
楊晞平靜道:“是你把自己高看罷了。我娘,她從來不屬於任何人。而皇位,從古至今也未曾永恆,都何來的搶走?”
她悲痛的眼神環顧空闊的大殿,轉而又道,“當年我娘,是在哪兒死的?”
曾幾何時也到過福寧宮,她的目光總會忍不住找尋,找尋她母親臨死前留下的最後的痕跡。多次想質問趙建,直到今日趙建成為有名無實的天子、“階下囚”,她才有勇氣問了出來。
趙建一怔,轉而明白她的意思。他以為秘密遮蓋得密不透風,原來真如楊晞所說,他高看自己罷了。
天子掌握生殺大權,以為掌控一切,結果只是困於深宮這個訊息繭房,狂妄自大而不自知。
他踏下黑漆的臺階,慢慢地,一步又一步,走到離地面第二層臺階忽然止住腳步,容色悲痛,眼眶的淚水搖搖欲墜,然後跌坐下來。
摸著第三層臺階的邊緣,道:“嫣兒就是從這兒走的。”
楊晞盯著那一層臺階,痛苦恐懼,又忍不住慢慢靠近。她跪了下來,手觸碰在臺階上黑漆塗刷過的那條邊緣上,它看似光滑,卻儼然刀刃鋒利。
“如果不是你,一切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是它奪去了她母親的性命,改變了她的一生。
趙建反冷笑道:“你以為你母親還在,一切就不會發生?你以為向從天攪動風雨,謀算帝位是為了替你母親報仇?呵呵!”
楊晞把視線投向坐在旁邊的趙建,沉吟道:“是呀,若他對母親情深義重,母親又何至於和離?”
這是當年在暗府的密室裡洛蔚寧問她的,當時她選擇相信自己的父親而不去深究,如今看來,這個答案才是一切的根源,她不得不去面對。這正是她今日來見趙建的原因。
趙建看她不解的眼睛,又笑道:“傻孩子,看來嫣兒還是沒告訴你。朕與你父親竹馬故友,這世上再沒人比朕瞭解他了。從少年時候就如此,模樣嚴肅沉穩、剛直不阿,心底裡卻重利輕義,貪圖權力。你以為他生下來便是漢東郡王嗎?哼,那是他當年依附張照得來的!”
聽罷,楊晞面上充滿了震驚。一直以來她聽聞的都是向從天有從龍之功,故被趙建加封一品郡王,怎麼到了趙建口中變成了依附張照得來的?
“雖說朕是向太後欽點登上大寶,可直到一年後太後去世才真正掌握實權。為遏制向氏繼續專權,在那個時候朕無理由加封你父親,後來他私下投靠以張照為首的新黨,有張照美言,朕才將其封王。”
楊晞一邊聽著趙建講述,一邊回憶當時朝廷的局勢。
大周歷經百年,舊制度缺陷日漸凸顯,趙建之前的兩個皇帝就力圖改革新政,但凡新政總有舊勢力因利益受損而反對,新政還沒顯出成效便隨著皇帝駕崩而草草收場。趙建登基之初,把持朝政的乃以向太後為軸心的舊黨,一年後太後薨逝,趙建親政,於是繼承父志又推行新政,起用新黨官員張照為相。
經過幾十年反反複複的新舊黨之爭,到了趙建的時代,新政已然成了官員排除異己的手段,受到重用的張照便趁機將反對他的官員或是下獄,或是整個家族貶離汴京。
所以像他父親這種出身舊黨家族的人,本該受到打壓,張照卻出奇地替他美言……
想到這些,楊晞就恍然大悟了。
“原來如此。”
明哲保身也好,貪圖權力也罷,他父親的確投靠了張照,背叛了舊黨,出賣了章家。難怪當初母親懷著她,在汴京舉目無親也不惜與他決裂。
楊晞猜到向從天有野心,以為事實是什麼自己都能接受,沒想到她的父親從始至終就是個小人;以為他起碼對母親情深義重,沒想到為了權力背叛她母親。更可笑的是,他們夫妻倆都不約而同地選擇蒙騙她,一騙就是十幾年。
什麼為母複仇,什麼為了把魏王輔佐當上太子,還大週一個清明盛世,都是一個騙局。她一直為之努力的清明盛世原來是戰火紛飛,生靈塗炭。
她葬送了蒼生,亦葬送了阿寧。
手輕輕撫過那片臺階,彷彿還有她母親的痕跡,楊晞心若刀絞,淚水潸然而下,“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此刻她恨極了向從天,甚至對一直深愛的母親也産生了恨意,是他們的蒙騙害了她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