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之後,黑夫躺在有暖炕的屋內,繼續翻閱著他請張蒼挑揀抄錄的齊地文書、典籍。外面北風嗚嗚的吹,讓他心神不寧,索性將書一放,回想起與王賁的對話來。
“四十名秦大吏、長吏、百石吏,治四十萬臨淄人……這要能管得過來,那才有鬼了!”
秦朝跟課本上的所說的“封建帝國”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封建已被法家打倒廢黜,被始皇帝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它是一個嶄新的官僚帝國,有中央和地方兩套官僚體系,以代替封邦建國。不再有侯王卿大夫拱衛四方,支撐這個帝國運轉的,是成千上萬的“秦吏”!
秦朝的地方官吏,有大吏,長吏、百石吏、少吏之分,大概是廳級、處級、科級和小科員的區分。
大吏便是郡上的郡守、左右郡尉、郡丞、監御史四到五人,以及大縣縣令,這群廳級副廳級幹部,爵位少上造到五大夫不等。
在大吏之下,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為長吏。這群處級幹部,包括正處級的縣尉、縣丞,以及郡上各曹掾、嗇夫、長史等副處級,爵位公乘到官大夫。
百石吏就更多了,郡上計程車史、尉史、卒史、主簿、牧師令,縣上各曹掾,還有鄉嗇夫、遊徼,爵位官大夫到不更,相當於科級幹部,例如沛縣的蕭縣委組織部長和曹院長。
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比如沛縣的劉亭長,這些人是大秦真正的基層公務員,一般都是不更爵以下。
過去十年間,黑夫從小公務員混到省廳級幹部,對這座行政金字塔再熟悉不過。
他和御史府的張蒼聊過天,知道不算少吏,秦朝的大吏、長吏、百石吏加到一起,大概八千人。
以目前的四十個郡算,平均一個郡兩百名官員。
若按照人口分,全國近三千萬人口,平均下來,8個官管一萬人,再有幾十名當地少吏協助,配合上什伍連坐制,極其細緻的秦律,完全能將地方治理得服服帖帖,這也是後世“皇權不下縣”在秦地不存在的原因。
“但這僅限於關中、南郡等統治多年,已適應秦法的地方,臨淄可不一樣啊……”
秦朝講究異地為官,大吏和管司法、戍卒的長吏,百分百是從外郡調任的,在臨淄城,他們的數量加起來,僅有四十人。
但治理一地,不熟悉風土人情的外來者,就像是聾子、瞎子,還得有土著輔佐,故其他的長吏、百石吏,多從當地士人中徵辟。
這就相當於,一個空降的秦吏,管著七個臨淄本地官員,透過他們的口舌手腳,才能約束下面的數十名少吏,再推移至上萬黔首。
不是秦不想往這邊輸送更多官員,而是一國並六國,能用的官吏全都外派了,你臨淄需要官吏,難道燕趙楚魏就不用?
再者,臨淄到咸陽,兩千多里地,以這年代的交通情況,快則月餘,慢則兩月,通通訊手段限制了統治半徑,臨淄顯然在這半徑之外。
除了官員比例、距離外,治齊還有一個大難題,那就是語言……
正思索間,外面傳來推門聲,接著是共敖詢問的聲音,是陳平回來了……
……
陳平還是老樣子,每到一地,先在市肆裡轉一圈再說,不愧是曾出塞當過間諜,差點把冒頓單于陰死的謀士,一地山川險阻,道路城郭,陳平都記載書上。黑夫之所以能在王賁問他“入齊何見?”應答如流,多虧了這一路來,陳平將他的見聞記錄在紙上,一一呈給黑夫過目。
今天來到臨淄,陳平在稷門就下了車,要去遊覽他曾心嚮往之的稷下學宮,接著步行穿越半個城區。
陳平換下了落滿雪的裘服,入室拜見黑夫:“郡守,下吏回來了。”
黑夫親自給他溫酒,笑問道:“陳生,今日去稷下,有何收穫?”
陳平搓著凍僵的手,放到火爐上面,嘆氣道:“無甚收穫,百年前極盛的學宮,稷下先生早跑光了,收錄的書籍也全被搬回咸陽。”
“而王賁將軍的部下將學宮當成了軍營,昔日鄒衍、田駢、慎到、荀卿講學的桃林,如今已經被駐兵砍伐一空,當成柴火燒。衡門前的泮池,一群軍漢在那洗衣游泳。曾幾何時,響徹臨淄的辯論和讀書聲,如今只剩下卒伍訓練的吆喝……”
陳平雖然家貧,卻好讀書,也算個學子,他年少遊學時的夢想,就去稷下拜一位黃老名師,可如今終於來到此處,卻成了這般光景。
黑夫默然,這座古代大學的衰敗,跟秦的政策不無關係。不過,稷下雖衰,稷下先生們卻大多去咸陽做了博士,希望能在新政權裡有一席之地,繼續以學術入政。雖然他們依然有資格翻閱、抄錄秦從六國掠奪來的書籍,但只是裝飾品,不得重用。
恢復稷下當然是不可能的,黑夫一個膠東守,手也伸不到這來,而且這種做法,無疑是對皇帝輿論統一的政策宣戰,他只能從暗處出發,儘量避免“焚書”事件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