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是不讀書的……
“紙張已通行數年,官員開始習慣用此物抄錄法律,書寫奏疏、爰書,只是民間運用還不夠多,我要不要添一把火,讓這天下,處處皆是稷下呢?”
這時候,陳平自知失言,連忙停止了這個話題,說起了他在臨淄城區的所見所聞。
“倒是見了臨淄之繁華,只可惜,我欲詢問事情時,不管用關中雅言,還是洛陽雅言,亦或是梁地方言,跟臨淄人都是雞同鴨講,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黑夫這些年東征西討,結識了許多人,也聽過五花八門的方言,全天下綜合起來,方言大概有十四種之多,分別是:秦、西秦、晉、
梁、趙魏自河以北、鄭韓周、宋衛及魏之東部、齊魯、燕代、燕代北鄙朝鮮冽水、東齊海岱之間淮泗(青徐)、西楚、南楚、東楚(吳越)。
這是大的分類,各處方言還能細分,有三十四種之多。而秦地方言和齊魯方言的區別,比後世陝西話、山東話的差距大多了。
於是黑夫給陳平說起了,他在臨淄聽小百度張蒼講的故事:“有楚國大夫想讓其子學齊語,便請了一位齊國夫子,來教其子。但這楚人之子周圍有許多楚人整天在打擾他,同他用楚語交談,剛學會的齊語沒幾天就忘了,就這樣過了一年,即便那楚國大夫用鞭子鞭撻其子,他依然學不會齊語。最後,那大夫便將兒子帶到齊國,讓他在這莊嶽之間居住,那楚人之子為了與旁人交談,不得不學齊語,不出一月,便學會了。”
這個故事叫做“一傅眾咻”,也說明了,黑夫他們家的西楚方言,與齊魯方言不能互通。
陳平道:“別說是臨淄和咸陽、大梁、安陸了,我聽聞,臨淄與膠東,雖同屬於齊地,卻一樣不能互通。”
因為膠東郡方言夾雜了大量古時的東夷淮夷詞彙,屬於“東齊海岱之間”的青徐話,和齊魯話還不是一個調調。
這也是單純由外來秦吏,絕不可能治理齊地的原因,雙方語言不通,還統治個鬼啊。
這種統治顯然是不靠譜的,後世有言,令出於上而行於下,咸陽的一條政令,在臨淄郡縣一級或能被嚴格執行,但到了鄉、閭,就要大打折扣,普及到個人頭上,就跟沒有似的。
而從下而上看,齊人有自己的文化、歷史、方言,有學術自由的大學,有關市幾而不徵的貿易。兩代庸主以黃老思想統治齊五十年,使齊人丁興旺,無戰亂之擾,大夥每天吃著海魚,鼓瑟吹笙,蹴鞠六博,曬曬太陽,優哉遊哉。
忽然有一天,他們的國亡了,君王被拎到異鄉活活餓死,自己則被一群空降的,滿口陌生語言的關西秦吏管著。
秦律嚴苛,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遊俠吵嘴打個架都不行。昔日地位不俗的商賈,一朝淪為社會底層,鹽鐵兩大產業也被官府沒收,不能穿綾羅綢緞,每做一筆生意都要繳納重稅。普通黔首也不好過,得應付比齊國時沉重數倍的徭役,不心懷怨憤才怪。
如果黑夫生而為齊人,估計早就出海當海寇,佔據島嶼,隨時準備反攻大陸,打倒秦帝國主義,為恢復齊人的自由而戰了……
可惜,尉廳長的屁股如今坐在秦一邊。
想到這,黑夫不由悚然:“秦在齊的統治,真猶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浮於表面。齊之臨淄三百閭,卻吏不知其民,民不信其吏。也難怪歷史上,一朝有事,豪強袒右振臂於市,則千萬人響應,誅殺數十秦吏如屠豬狗般簡單,一夜之間,舉城皆反。秦在關東的統治,也如土崩瓦解……”
“我在安陸當縣尉時,身邊全是語言相通的鄉黨,所以不管是練兵還是施政,都很輕鬆。到北地做郡尉,那裡是關西,離咸陽又近,雖有戎人,但也有大量對秦忠心不二的軍功地主。北地良家子都被我收納為騎士,所以做起事來,也沒什麼阻礙。”
但此次去膠東赴任,才到臨淄,黑夫便已經意識到,等待自己的,將是和過去截然不同的局面!
誠如葉騰警告的他話。
“要當心!當年自己成了一條脫離熟悉水域,困在淺灘上的海大魚!”
……
是夜,黑夫和陳平針對到了膠東郡,應當如何治理,還談了許久。
到了次日,他要去拜別王賁時,才進其府邸,就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吏員女婢都低著頭不敢說話,那些個王氏的門客,則眼睛通紅,明顯剛哭過。
黑夫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進了待客的廳堂,卻見昨日還打扮得一絲不苟的王賁,卻披散著頭髮,雙目悲苦,枯坐在席上,手裡緊緊攢著一封信。
“王將軍……”
黑夫喚著王賁,王賁這才抬起頭,知他是來道別的,便嘆了口氣,拱手道:“尉郡守慢行,王賁便不送你了……剛剛收到咸陽的訊息,家父,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