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不可,此豎儒之見也!”
一個大胖子從廳堂末尾踱步而來,說話的是張蒼,他前來戲下稟報少府上計情況,剛好聽到酈食其在那出餿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頭聽人說了酈食其的身份,張蒼不由譏諷道:”
“老先生自稱高陽酒徒,但依我看,果然還是穿深衣冠測注的儒生啊,一直對封邦建國,念念不忘。”
不止是酈食其,在咸陽的奉常官署裡,也頗有些儒生在暗暗籌劃,希望能恢復封建,只是他們在朝中是弱勢群體,不敢貿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體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僅二子,長子已立為“大子”,次子則是過繼給葉騰的,理論叫葉伏波,年紀尚幼,也無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權是荀學一貫傳統,不管是韓非還是李斯皆如此,張蒼是極度反對封建的,他說道:
“早在十餘年前,在咸陽宮朝堂上便有一場大爭辯,當時夏公與我亦在場,乃是丞相斯與丞相綰就封建與郡縣之爭。當時有一句話說得極好: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論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萬萬不可!”
瞥見張蒼的印綬和衣著,知道這是一位九卿,但酈食其卻也不慫,笑道:
“話雖如此,但天下的紛亂,並未因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而結束啊。”
酈食其是關東人,他能夠舉出無數秦之郡縣在地方上導致的壞處:
不用當地之人為官,而空降一批關中秦吏,他們有的連當地方言都不會說,古板難以接近,單以不適宜當地習俗的秦律約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動輒處罰,而每年的徭役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至少在魏國時,服徭役起碼不必走上幾百上千里路到咸陽、邊境幹活吧,魏地因徭役遠行破產者不在少數,這些人紛紛投入山林水澤,成了各路反王豪傑麾下的主力。
黑夫聽著酈食其吐訴,在他看來,秦制在關東遇到的情況,大概能這樣簡單描述:
某外國網際網路巨頭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區,不信任當地人,產品不經過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覺得肯定能“降維打擊”,結果卻因水土不服,最終敗得一塌糊塗,只能狼狽走人。
這天下太大了,各地風俗民情不同,政治統一是對的,車同軌書同文也必須搞,但並不意味著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嚴格照搬首都。
酈食其一攤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舉事,項籍反於淮南,魯勾踐反於河北,張耳動亂於淮陽,不過半載,齊楚燕韓趙魏皆復,這也導致王賁兩面受敵疲於奔命……”
後面的話他沒說,若非如此,以一隅敵天下的黑夫,也不會這麼順利站在這權勢之巔了……
“故而,廢封建這條路,走錯了,錯了,就得改!”
酈食其儘管學了些短長縱橫之術,但他的想法骨子裡還是儒家那一套——親親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決天下所有問題。
“這條路沒錯。”
張蒼卻堅持己見。
“周公制禮,設五等之制,確實是順著史勢,做到了以封建四周於天下,然而降於夷王及其後各君,卻壞了禮法,損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壞之勢。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所謂天子,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諸侯又相互兼併,遂判為十二,又合為七國,最後由秦一統。秦徵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國,都六合之上游,攝製四海,正是取勢之舉,廢分封而行郡縣,乃是順應時勢的結果。”
酈食其反駁道:“既如此,那為何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呢?”
張蒼自有思考:“天下敗壞,在人,在政,不在於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而關東秦吏確實不能適應當地民情,一味照搬關中之律,對關東人而言太過苛刻,終至崩壞,但這,決非郡縣之過。”
酈食其還要強辯,黑夫止住了他。
“張蒼之言不錯,始皇帝的大略是對的。”
“錯的是他的慾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樣的土壤生出怎樣的政體,在中國,集權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