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這天清晨,在通往雲夢鄉鄉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著扁擔、竹筐的農夫,筐裡是新收後曬乾的黃橙橙穀子,沉甸甸,彷彿要將扁擔壓斷。
與這些需要費力挑谷計程車伍黔首相比,黑夫家的牛車就顯得鶴立雞群了,更別說,還有黑夫騎著他的紅馬在前面威風凜凜地開道。
原來,進入九月後,便是秦國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謂“稅租九月而具”,官府將統一在這個月收取田租,好為十月份的上計工作做準備,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計好壞的重要標誌。
就黑夫所見,與收穫時滿臉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面露憂慮。畢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勞累,路邊田埂上,隨處都是蹲著歇氣的人,他們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車乘馬,眼中滿是羨慕。
牛與馬,得家裡有一定財力的有爵者才可能買得起,這也是很多農夫勞碌了半輩子的夢想,家中有了這兩種牲畜,裡中姑娘會爭著來嫁。
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雖然剛上路時,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穀子走十多里路了。但離鄉邑越近,他就越是發愁,一邊牽著牛車,一邊回頭看著車輿裡那二十多石粟,嘆息道:“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來,還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繳完。”
衷的話一點都沒誇張,因為在八月底時,夕陽裡的田典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向全裡百姓宣讀了來自鄉里的文書,公佈今年的“租程”。
這道程式叫做“寫律於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將本年度有關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級下達,從縣令到田薔夫,從田薔夫到鄉里的田部佐,一直到裡中田典。
與後世的百分比納稅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額,各家繳納的糧食都要夠數,今年的租額是每畝6鬥糧食。
“6鬥?這麼多。”
黑夫有些驚訝,說好的什一之稅呢?他後來才算搞明白,原來稅是針對商品徵收的錢,與身為農夫的他們家無甚關係,他們只需要繳納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錢”,那也是個不小的數額。
衷卻似乎早就習慣了,他說一般的“稅田”,官府會結合近年糧食產量算出一個平均值,校訂出一個“合理”的數值,作為當年的納租額,官吏們管這叫做“校數歲之中以為常”。
所謂合理,就是讓農民感到負擔有點重,但還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來說,根據災年豐年不同,租額在五斗到一石之間,所以衷覺得,今年的6鬥已經算少了。
“這還只是普通稅田,若是官府自己經營的輿田,聽說每畝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給種地的庸耕者和隸臣妾自己食用……”
“那樣的話,交完租,地裡基本就不剩下什麼了!”
黑夫聽聞微微一驚,那麼算起來的話,在官府經營的輿田上耕作,只能確保勉強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積蓄。看來後世說秦國的稅收“二十倍於古”“收泰半之賦”,還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額之後,官府還要按每家所擁有的田地多少來收稅,不論你耕種與否。這樣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種,整日遊手好閒,還可以打擊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稅,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來,黑夫他們一家分為三戶,共有地四百餘畝,三戶要繳的租額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還有每頃田要繳納的芻3石,稿2石,也夠再拉一車的了。
其實除去休耕的田地,只種了300多畝而已,正因為租稅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積蓄,秦國的農夫才不得不勤勉於農事,透過精耕細作,讓自己田地裡的糧食多產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後,今年是大豐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還能有許多積蓄。只希望今年糧價不要太賤,將多餘的糧食一賣,再繳了口賦,幾千錢的純收入還是有的……
這樣想來,黑夫因為失手放跑了殺人兇犯,被罰的那四千錢,還算可以接受。
想到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著沿途那些步行挑糧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這一路上的農夫,卻大多掙扎在溫飽線上。
他們也得來回許多趟,才能把租運完,整個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來回拉糧食,就夠累的。而剩下的糧食,除去作為種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來,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紅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頭,最後卻落得個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說話了,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這麼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畝地了,到時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對,仲弟如今已是簪嫋了。”
衷看向黑夫頭頂髮髻上的簡單木冠,而馬匹的脖頸上,也纏著絲帶,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雖然失手走了兇犯,但罪不至免職,而且因為他根據足跡斷定兇犯身高的法子,被郡裡認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讓不少暗中揣測黑夫這次要涼的人,驚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書,是昨天下來的,轟動了全裡,因為他是裡中第二個簪嫋。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畝,已經從小戶人家搖身一變,成了夕陽裡最大的地主……
衷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會因為家裡田地增加太快而發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說咱先緩緩,別升爵了。
他心裡想道:“等明年,恐怕還要多買頭耕牛,多僱傭一倍的庸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