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劉季還是拒絕了張耳的邀約,選擇往東。
從單父縣向東,有一條平坦的塗道,走上數十里,就能抵達魏楚邊界,過了邊境兩國亭障,就是沛縣。
但劉季卻沒有走大道,因為那裡擠滿了逃避秦人兵鋒的魏國難民,他們有的來自蒙縣,有的來自陶丘,均拖家帶口,滿臉惶恐。因為人數眾多,不時有牛車相互撞到一起,報廢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發了更大的混亂……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劉季雖然不知道這句話,他也不是那種假正經的君子,但卻知道避開滿是劫匪的塗道,走他熟悉的山間小路。
幾個月前,他告別鄉黨夥伴,只帶著一把二尺劍西去魏國,走的就是這條路。
劉邦家在楚國的沛縣豐邑,豐邑是楚國和魏國間的邊邑,在不大的鄉鎮上,有許多來自魏國的移民,當地口音楚魏混雜。
甚至連劉季的老爹劉太公拄著杖回憶家族往事時,也說劉季的曾祖,曾經是魏國大夫,到他們祖父那一代,才遷到了豐邑,至今不過幾十年。
所以劉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許這就是他長大後,總是對西方中原世界心嚮往之的緣故。
劉季尤其對竊符救趙、禮賢下士的魏國信陵君心馳神往。
雖然在劉季懂事時,信陵君已經過世,但其身後名卻經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國朝堂,廣佈於天下民間,從魏國傳到了豐邑來,傳到了少年劉季的耳中。
以政府廟堂輿論,魏無忌是抗君之命、安國之危、從道不從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間江湖平議,信陵君又是打破階層、以賢能結交天下英才、將遊俠風氣推向頂點的豪傑。
不管哪種身份,都讓少年劉季心馳神往,在他眼裡,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夠跟從信陵君作天下游。
劉季的性格,從小就與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驁不馴。成年後,也沒有效仿二哥劉仲一樣力田,更不欲聽父母勸告,安下心來治產業,早早娶一個沒姿色的同鄉女子過門,而是在中陽裡遊手浪蕩,走上了任俠的道路……
這種生活雖然愜意,但肯定是會被親人所不喜,為鄉里近鄰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歲時,在厭倦了中陽裡和豐邑這侷促的小世界後,劉季便前往沛縣縣城,在當地富豪,同時也是沛縣遊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劉季以兄事之,稱王陵一聲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縣俠,只是名望侷限於沛,影響沒有外黃張耳那麼大。
數年後,劉季帶著幾分從王陵身上學到的少文、任氣,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豐邑。有了這次經歷,他不再是以前跟著鄉上的青年吆喝的裡俠。而是聚集起了一幫鄉間少年,如他家隔壁的盧綰等人,三五成群,開始扮演起豐邑第一鄉俠的角色,一張嘴就是滿口的“乃公”“豎子”。
不過在家人眼裡,他依然一個無所事事的敗家子,三十歲還沒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帶著一群無業的浪蕩少年閒逛!
這種情況,在他帶著眾小弟去伯嫂家吃閒飯,被伯嫂故意刮鍋趕跑後,達到了頂點。
在一眾小弟前丟了面子的劉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幹一番大事業,讓親人鄉黨對他另眼相看。
而這所謂的大事業,就是前往他心馳已久的魏國,投靠號稱繼承了“信陵之風”的張耳。從那些傳言來看,張耳或是僅次於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賓客,也許就能遇上一些機遇。
豐邑到外黃縣間有數百里之遙,出楚國以後,中間隔著魏國的單縣、蒙縣、甾縣等地。對已經三十歲的劉季來說,這是他第一次出國遠遊。只憑身上一把二尺劍,風餐露宿,無所依憑,就這樣一路走到了張耳面前,拜入門下。
然而,張耳卻讓他略感所望。
“張耳禮賢下士不假,卻只是在處處模仿信陵君,卻終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劉季眼中,如果說信陵君是虎,那麼,張耳雖把身上塗滿了花紋,張牙舞爪顯擺威風,卻依舊改變不了他只是一隻外黃之犬的真相。
劉季的心涼了下來,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尋求什麼機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這裡呆上一年半載,吃飽喝足,就告辭張耳,回故鄉去。到那時,藉著這次遊歷,他一定能在沛縣名聲大噪——張耳不就是靠著信陵舊客的身份,才打響名號的麼?他能做到的,劉季為何不能?
在當時的劉季看來,做一個如同張耳、王陵的縣俠,與之分庭抗禮,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戰爭爆發,大梁,被秦軍圍了。
碩大的魏國,忽然間變得無比脆弱,被秦國隨意揉捏。那些路過外黃的魏武卒,也變得不堪一擊,在秦軍進攻下土崩瓦解。
日漸逼近的秦軍,岌岌可危的外黃,侷促不安的張耳,這一切,都是劉季沒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夠機靈,有一種對危險的天生敏感,外黃之戰前,他主動站出來,高呼要為了張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實際上,在堅守片刻,殺了一個秦卒後,劉季就覺得,自己已經還清張耳的那點恩惠了。
“守城片刻,殺敵一人,這是要對得起張耳幾個月的款待,我非負義之人。”
“情勢不妙,立刻溜走,這則是要對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當有大度,做大事,豈能將大好性命葬送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