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 噴鼻血。
中心領導敲了敲桌子, “事情一件件過。禁不禁賽現在不做決定。週三浙江就開打了,要動名單早幹什麼去了?我就想知道隊裡的人拿到槍會不會朝別人和自己腦門上打。打就棄賽, 不打也不能做逃兵。隊裡組建心理團隊不能只花錢不出成效。財政口子本來就緊,這樣明年心理團隊的預算必須減。”
周老師嘴角抽動幾下,扯出一個尷尬的笑。主教練臉色稍松,拿起桌前的瓷杯,用茶蓋撇浮起來的茶葉杆子,悠悠然喝起了茶。其他幾個老師眉頭緊鎖,一臉肅殺, 彷彿壓力一下子傳到了他們那裡。
見隊裡領導最關心的還是出成績,宋鹿心裡稍安,反複嚥唾沫, 想壓下喉頭那股微甜的鐵鏽味。
周老師把目光移向心理團隊的老師們:“全錦賽是今年最重要的一場比賽。雖然事關集體榮譽,但隊員的心理健康中心主要領導還是放在首位的。事發突然,出戰在即,時間格外緊。麻煩我們共建單位華師大心理系的教授和心理老師現場對該名隊員做一個快速精準的評估。領導也好依此做決定, 宋鹿到底能不能替申港出戰全錦賽。”
宋鹿覺得,周老師請來這三個不認識的教授就是為了當眾宣判她運動生涯的“死罪”。宋鹿在底下抓椅子的手又緊了緊,鋼筋鐵骨硌得生疼。她拼命忍耐, 守住喉頭那口氣, 讓氣不從緊繃的身體裡洩出來。
市隊兩位心理老師和三位華師大的教授你來我往推讓了一番, 還是讓隊裡一位年紀比較輕的心理老師開口。
“本來心理評估應該是治療師和患者一對一進行溝通,但現在的情況特殊, 我們就不拘泥形式了。時間不多, 為了盡快驗證幾位老師一致的觀點,我採取的方法會很直接。我們分析了你的整個心理評估過程。你在一些題目上用時超過其他題目數倍。你在這些問題上撒謊了。評估指徵也指向嚴重的家庭創傷。現在,請你描述一下你的家人。”
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宋鹿臉上。文書的雙手低架起來, 懸在鍵盤上隨時準備把宋鹿說的話記錄下來,一個字也不會漏。宋鹿覺得喉嚨發緊,喘不過氣,血味又往喉嚨口湧,她壓抑顫抖的嗓音說:“我爸爸媽媽在我十三歲的時候離婚了。爸爸做一點小生意。媽媽無業。”
年輕心理老師點頭表示肯定,問:“你一直跟你父親生活?”
宋鹿覺得這話似有所指,但又揪不出到底指向哪裡,沉吟道:“十四歲以前和媽媽生活,十四歲以後跟他生活。”
老師尖銳地問:“他們各自再婚了嗎?”
宋鹿的下巴僵住,緩緩地、緩緩地搖了搖頭。
年輕心理老師在筆記本上記下幾筆,抬起頭,“現在給你媽媽打一個電話,把你現在遇上什麼事,正在做什麼告訴她。”
宋鹿沒有立刻動。她覺得這麼做很奇怪。
年輕心理老師說:“如果你還想比賽,就得證明你行為認知正常。”
宋鹿想到媽媽罵她不要臉,想她們兩人的冷戰。她賭氣般把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往桌子前一推,按到通話介面,撥通宋綾的電話,還特地開了擴音。“嘟嘟嘟”聲在針尖落地都能聽到的會議室響起。
宋鹿抬起眼眸,盯住那個年輕的心理老師,手機很快響起忙音。她又當著所有人面重撥了一次,一共打了三次,結果可想而知。她緩慢翻動眼皮,怔怔看著手機出神。雖然已經意料媽媽不會接電話,但等驗證了這個結果,她心裡還是空空蕩蕩。
年輕的心理老師又在筆記本上添幾筆。宋鹿猜,他是不是在本子上寫,被母親拋棄。老師還沒寫完就說:“現在打給你父親。”
宋鹿蜷起手指,捏緊拳頭,用手指甲戳手心,“我不想給他打。”
年輕的心理老師抬起眸,和左右的同事眼神交流了一會兒,大家都是一副“應該沒錯”的表情,“為什麼不敢和自己父親打電話?”
宋鹿整張臉像是被一隻大手蓋上,鼻腔直通腦部的位置神經受到壓迫鈍疼到抽抽,她咳嗽了幾聲,有些嗆地說:“每次和他聯系都會發生不好的事。我已經成年了,他不再是我的監護人。”
心理老師斟酌地問:“你所說的不好的事是指哪些。”
宋鹿幹幹脆脆吐出一個字:“錢。”
心理老師並不滿足於此,打破砂鍋問到底:“還有什麼?”
宋鹿不明白心理老師到底要掏出點他們什麼才甘心,堅定地搖頭。
心理老師低著頭也不看宋鹿,只在本子上寫字,“你可以做一下心理建設,我們等你。”
言下之意,她不打電話給爸爸,談話就不會繼續下去,也自然不會結束。宋鹿拖了十多分鐘,會議室裡壓抑、靜謐、微妙的氣氛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也使得宋鹿的咳嗽顯得尤為尖銳,甚至是刺耳。
在經歷十分鐘死一般的沉寂後,宋鹿最終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宋鹿多希望爸爸也能像宋綾一樣故意不接電話,但電話還是在她默數心跳看螢幕上的數字即將跳動到一分鐘自動關閉時接通了。宋鹿爸爸說:“我還以為你當我死了。”
心理老師壓低聲說:“照我說的說。”
宋鹿嘗試發音幾次都哽在喉嚨口,最後扯著沙啞的嗓音說:“他們誣陷我和一個有夫之婦在一起。他們想和你說幾句話。”
手機裡傳來洗麻將的聲音,在“咯咯噠噠”的樹脂碰撞聲中傳來沒什麼感情的聲音:“很正常。你和你媽媽一樣是婊子。”
宋鹿撲過去結束通話電話,喘著粗氣,再難抬起頭去面對那些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