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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然而餘棠根本沒回來過,昨天洗的衣服還晾在外面沒收,那麼愛幹淨的一個人,杯子打翻淌在桌上的水都快蒸發幹了,也沒用抹布擦一擦。

蘇朔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起身整理屋子,打算把弄亂的一切恢複原位。

客廳牆角邊立著一塊畫板,上面有一副已經完成的畫,仔細一看是一盤黃澄澄的南瓜餅,不多不少剛好五個,是a大五食堂一份的數量,盤子也是小屋廚房裡素色帶花邊的那款。

蘇朔以為這是餘棠閑來無事畫著玩的,從臥室的枕頭下找到餘棠很寶貝的那本畫冊,想把這幅畫收進去,翻開時,目光不自覺停留在一張風景畫上。

操場、鐘樓,還有成片的冬青樹,場景有些熟悉,往後翻,教室、黑板、桌椅,看著像是中學課堂。再往後翻便是大學校園,餘棠很擅長畫靜景,寥寥幾筆便能勾勒該場景的特徵,是以每一張都讓蘇朔覺得熟悉。

不知是為了做記號還是隱喻什麼,每張畫上都能看到一隻蝴蝶的輪廓,在操場上飛舞,在教室裡睡覺,在a大禮堂的臺上演講……一頭霧水地往後翻,翻到一張背景為室內的畫,蝴蝶身邊出現一朵粉白花瓣、嫩黃蕊的小花,花有表情,這張畫上是笑著的,眼睛眯成彎彎的兩條縫。

蘇朔似乎意識到什麼,翻頁的動作慢了下來。

下一張畫的是蘇家庭院,花期將盡的木槿依舊鮮豔明麗,蹲在院子裡看花的小粉花卻沒什麼精神,嘴角蔫蔫地垮著,那隻蝴蝶不見了。接下來連續幾幅畫裡都沒再出現蝴蝶,只有小粉花一個,獨自睡覺,獨自上課,獨自吃飯,獨自在校園裡行走,這幾張畫得有些潦草,能看出作畫者因為蝴蝶不在有些頹廢,態度都變得敷衍應付。

轉變發生在深冬,窗外飄雪,蝴蝶耷拉著翅膀側臥在床上,小粉花和它捱得很近,用柔軟的花瓣輕輕摸它長長的觸角。再下一張,蝴蝶又不見了,小粉花身邊出現了一個圓乎乎、紅彤彤的東西,有莖葉,看著像某種植物的果子。

小粉花帶著果子來到山上,果子一天天長大,它會在太陽剛出來的時候起床,蹦蹦跳跳出門,站在路口往山下眺望,會在夜幕降臨時捨不得熄燈,會在蝴蝶偶爾飛來時,挨著它不讓它走。

像是在替小粉花傳達那些不願說的話、不敢做的事。

再往後就沒有了,只剩下幾張尚未塗畫的空白畫紙。

不知從哪一張開始,蘇朔的胸腔裡有一團氣體在發酵,他固執地往一張張後翻,翻到最後,發現封底與畫紙之間夾著的東西時,那團悶重的氣體膨脹到極限,好似就要沖破胸腔,瀕臨爆破。

那是一片菜葉,由於摘下的時間太長已經枯黃發幹,葉片斑駁,勉強看得出上面用水筆畫的拿著鍋鏟的q版小人,右下角還跟前面的畫作一樣,一筆一劃認真標了日期。

蘇朔忽然想起結婚前,餘棠的oega父親曾私下裡找他,同他交代過一些話。那時候的他正因為被逼婚惱羞成怒,保持表面上的尊重已是勉強,根本沒心情耐心聽他說。

現在回想,只依稀記得那位oega父親說:“餘棠年幼時生過一場大病,我們當時過分保護,不讓他出去玩,還限制他交朋友,他本來就不愛說話,長此以往,就養成了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裡自己消化的習慣。我想他非要跟你結婚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心很軟,只要你對他溫柔,他就會記在心裡,然後想盡辦法回報……我沒有立場要求你什麼,只希望你至少給一點耐心,一點點就好。”

放下畫冊,經過小廚房,蘇朔開啟冰箱,豬肉辣椒餡的餃子擺滿整整兩個食盒,小小的冷凍室也堆滿了肉製品。餘棠不吃辣,不好葷腥,他不愛表達,不習慣與人計較付出,卻在日常的點滴中悄悄滲透他的溫柔,無聲而笨拙。

蘇朔倒是習慣處處贈與,可細究起來,這溫柔幾乎沒有分給餘棠,所以就連這小小的一丁點,餘棠都要當寶貝悉心儲藏,牢牢護在懷裡,生怕被人看到,生怕被人搶走。

可是,即便擁有與生俱來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契合度,僅僅缺少那百分之一的理解和回應,也無法將兩顆心連線起來。

蘇朔去水池邊洗了把冷水臉。

山上風急,窗戶開了一整天,屋裡小oega的香味已經散盡,只餘耳畔吧嗒吧嗒的滴水聲。

蘇朔坐了一會兒,咧開嘴,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誰說這個小oega不懂表達?餘棠做的事樁樁件件往他心口裡戳,如今回憶起來,每個都讓他抓心撓肝,恨不能立刻把人逮回來,將心中的猜測向餘棠逐一核實,問他為什麼一開始不明說,是不是故意讓我後悔,讓我難過?

蘇朔天性灑脫,他20多年的人生中幾乎尋不見“後悔”這個詞,在此之前,唯一讓他有點懊喪的是那天把喝醉的餘棠帶上床,也只有一點而已,他骨子裡還是充滿自信的,覺得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會脫離他的掌控。

然而從餘棠昨天失蹤到現在,他每分每秒都在後悔,後悔那天晚上沒有留在醫院看著他,後悔說不要孩子,就算生出來也不認……更後悔餘棠懇求般地拉著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甩開了他的手。

深吸一口氣,感覺神智恢複清明,蘇朔起身,拿著外套走進夜色中。

這些事,等把人找回來再計較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