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醒來,是救護車趕到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有人在檢視我的傷口,有人在試著喚醒我,但是我連動一下手指尖都很費力,更別說開口講話了。那時候我的時間線完全是錯亂的,思考起來毫無邏輯,我只是想著,救護車來得真快,大家都有救了。”
李千航抬起右手,從小指開始,挨個地晃動手指。鄒意本來一直盯著他在聽,此刻有些不忍心,眼圈通紅地側過頭去。
“在救護車顛簸的時候,在我被運上手術臺的時候,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好多次我模糊地找回了一點點意識,卻又沒有能力抓牢它們。我多希望神明能聽到我的祈求,派一個人貼著我的耳朵,在我能聽見的時候告訴我,其他人怎麼樣了。然而當我真正得知其他人的情況後,我又覺得,倒不如一直這樣睡下去。”
除了蘇堯幸運得救,其他人都在那次事故中離開了,包括吳大川。而蘇堯的幸運,又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幸運。
“能下床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你。”李千航說著,朝蘇堯靠近,“可是你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就跟死了沒有兩樣。聽到跟看到是兩碼事,我當時就站不住了,你爸還來扶我,你媽還安慰我說,‘別難過,堯堯還有機會醒過來。’”
蘇堯有些心痛。他甚至想象不出一向樂觀脫線的父母,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迎接這種比失去更加殘酷的結局。
還有落水後,用盡全力把他這個旱鴨子送到岸邊的裴印蕭。
“你知道我那時候在期待什麼嗎?”李千航望著天上,聲音哽咽。
蘇堯答道:“期待有人罵你一頓,往死裡罵。”
“沒錯。你父母強忍著眼淚,勸我快點回病房休息。可我看到你爸的黑眼圈和眼袋,看到你媽鬢邊長出了白頭發,看到你插著管子,靠機器維持著呼吸。就算旁人什麼也不說,我也覺得那幾個字刻在我的臉上。我也在不停地問自己,我為什麼還活著?”
人還沒有痊癒,又有學校和醫院的多方幹預,那段時間李千航家裡並沒怎麼打擾到他。他獲得了一段冷靜思考的時間,並在那段時間裡抓住了一點點求生的意志。
李千航抱著幼稚而單純的念頭,開始慢慢接受自己活下來了這件事。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到其他人家裡道歉,認為這算是他能給出的唯一一個交待。同時他仍在期盼著有人能把喪子之痛發洩到他身上,藉以緩解他日益膨脹的自責感。
可他始終未能如願,因為他的內疚與勇氣不夠匹配。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沒能對警方說出關於那個塑膠口袋的事情。麵包車沒有行車記錄儀,司機也好,他也罷,在外人看來,都只是一場天災中的無辜受害者。
“我想,生活還要繼續,我得振作起來。如果他們恨我,我就不再出現在他們面前。如果他們想你們了,我也可以代你們盡孝道,可以把關於你們的記憶,一遍一遍地說給他們聽。讓他們知道,你們離開以後,這世界上不是隻有他們在思念著你們。”
蘇堯抬起袖子抹掉眼淚,感覺如鯁在喉。他既沒有死,也沒有真正走過倖存者的心路歷程,光是想象一下那種每分每秒都在渴望一個“如果”的絕望,他就已經招架不住了。
就算加上那個塑膠袋,他也沒辦法真的把一切歸咎到李千航頭上。但不可否認的是,聽到關於父母的描述,蘇堯還是沒法客觀地去思考。他第一次真正地怨恨起李千航來。
“當我以為我可以做到的時候,最應該支援我的人,給了我最沉重的打擊。”李千航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堅硬,眼神裡透著肅殺之氣。蘇堯看著他,終於意識到他在鏡中家裡失控的真正原因。
“我弟弟,跑到你病房裡去玩,差點趁你父母不注意,拔掉了你的管子。”他咬牙切齒,像是正在咀嚼仇人的皮肉。“同行的他們兩個,就在病房裡跟你爸媽吵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只知道我接到訊息,匆忙趕到的時候,就連你母親也失控了。她抓著陪床的枕頭朝我丟過來,讓我滾出去。我媽竟然在離開時,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著我吼……”
“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做大人的也不能那麼兇啊。死了兒子了不起,把這個賠給你們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