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腔心事,喝了藥躺了,千愁萬恨堆上心來,一時竟睡不得了。黛玉心下自思:“病早已成勢,日日養著,也不見好轉,料定此生是好不了了……”她愈想愈哀慼,“與其讓父親也跟著懸心,不如一死,也好身登清淨。”
黛玉合著眼,丫鬟端了水進來,以為她已經睡著了,便擱了,拉過一旁的厚被子輕輕兒給黛玉蓋上。後又來伺候幾次,見黛玉睡得熟,便不進來擾她了。
黛玉思量萬千,倒還是心疼父親,不忍先一步離他而去。服了藥將睡未睡的,只見眼前茫茫昏黑,沒有盡頭,迎面撲來冰冷潮濕的氣息,那風裡還隱隱約約有著悲泣聲。
手腕上似乎綁了個什麼東西,拽著她往前走。哭泣聲漸漸遠了,像是被什麼扯斷了,四周靜謐無聲,遠處有著點點瑩藍色的磷火。黛玉自嘲,方才還不忍死去,現在倒有無常來勾魂,其實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
黛玉極目而望,目光難以洞穿無垠黑暗,低頭望去,地上黑漆一片,草木不生,而那暗影已經將她半個身子都吞沒了。
“你們倒是好大的膽子。”一清朗男聲驀地出現,黛玉腕上的鏈子不住地顫著,似乎是因為鏈子那一頭的什麼東西正在發抖。
黛玉隱約能瞧見一襲紫袍,顏色紮眼得很,他的面容瞧不大清,身上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黛玉看見了自己的手腕上果然綁了個鐵鏈子,鐵鏈子那一頭延伸到黑暗裡,長的無窮無盡似的。地面上開滿了猩紅的小花,方才看不見它時聞不見香味,此時卻有濃烈的花香襲來,勾起濃重的悲傷,侵入骨髓。
那紫袍男子戲謔笑著,“你們都下界玩去了,留我一人委實無趣得很。也就偶爾瞧瞧觀塵鏡解悶,恰好就瞅見你被這不長眼的蠢物勾了魂去。”他一揮衣袖,那花香消逝的無影無蹤,“你頭回兒來地府,倒是能瞧個新鮮。只是,我若由著你頑,喝了碗兒孟婆湯,神瑛非砸了我的司命神府不可。還說不準會連累地府那幾個老兒被罰俸祿……”
紫衣男子碎碎念個不停,黛玉聽著雲霧繚繞的。他接著嘆氣道:“雖然你醒來時,便不會記得這裡的事,不過我還是想多嘴一句……待你回來,可千萬別怨我。那小蛇妖私自下界,本就是個變數。”他半磕著眼,唉唉道:“罷了,你且醒來,找神瑛玩去。我還得回去補命格本子……”
腕上陡然一輕,鐵鏈不見了,那男子的聲音亦遠去了。黛玉的腳下忽的綻開如火如荼的血紅色小花,一直綿延到遠方。
暗色中,唯有花瓣明亮,黛玉猶豫了一瞬,還是順著花路走著。她方行了幾步,突然有人叫住她,“這是彼岸花,開在往生之路,通向黃泉。想回去,得反著走。”
黛玉聽見這熟悉的聲音,如遭雷擊,她回過身,彼岸花香愈濃,他站在烈烈花叢中,手持著一紙燈籠,向她淡淡一笑。
她怔然,旋即眉眼舒展,只覺夜色散盡,“公子……你來了。”
不料那身影卻向她行了一禮,“仙……”他改口道:“姑娘錯認了,在下是星君安排來為您引路的倀鬼。”
倀鬼解釋道:“在下本無形貌,姑娘可是在想什麼人,便眼見我是那人的樣子了。”
一路無言。
那倀鬼頂著裡德爾的相貌身形,黛玉低著頭有意不去看他。
他的背影太從容了,就像是,她在他身邊,卻無關癢痛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那倀鬼深深躬身,黛玉神思一晃,終於從夢裡掙紮出來。
司命星君隱了身形站在她面前,輕輕點了她的眉心,低聲道:“我思慮半晌,你還是都忘了的好。那小蛇妖的出現,與你來說,其實不過是一場大夢。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裡德爾掉線中……
☆、重生一
山外無歸鴻,冬日未盡,出門霜雪便滿了鬢。
黛玉身體方愈,林如海遣了賈雨村隨她同去都中神京。榮府那邊幾個老婦人來接,一行人登舟而去,走在煙波水霧裡。黛玉抱著手爐在船頭方站了一會兒,婆子便來喚,她走回船艙,屋裡燃了香,香氣婷婷嫋嫋的。
她坐在褥子上,從懷中拿出一本藍皮薄冊子翻著,總記著裡邊該夾著什麼東西似的。
雪雁看著黛玉笑,“姑娘還拿著這書呢。”
黛玉問道:“這裡面原可是夾了什麼東西的?”
雪雁有意逗她,眨著眼道:“姑娘自個兒都不記著,我又怎會知道?怎的,可是寫的詩還是夾的花瓣樹葉不見了?”
黛玉無心與她玩笑,有些惱了,合了書擱在一邊。
夜色愈濃,星子落河。司命星君輕飄飄地站在船頂上,舒了口氣,抹了把額頭上的虛汗,順手捶了捶老腰。他藉著朦朧的月色,摸著下巴端詳了一會兒方才從黛玉的《南華經》裡摸出的羊皮紙,輕嘖了一聲。
他打了個哈欠,頂著一腦門幾夜不眠不休的喪氣,長發如瀑,懶洋洋地披在肩上。
司命星君戳了半天那張紙,理所當然的沒什麼反應。他似乎是覺著無趣了,一鬆手,羊皮紙就飄飄忽忽地落下,粘在水面上,浪花一打,變成了一處不起眼的粼粼漣漪。
他足尖一點,輕飄飄地落在窗外,明知黛玉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他,還是欠兮兮的彎了桃花眼,“小絳珠,我去瞧瞧神瑛。”他嘿然一笑,“沒想到諸位仙友幼.齒的模樣如此一團天真,委實可愛得緊。”
他很快為這一時口舌之快付出了代價——黛玉恰好在此時睜開了眼,含情目似喜非喜的向窗外望去,與只是個紙老虎花架子的司命星君撞個正著。司命星君腳下一滑,噗通一聲落了水。
黛玉只當是魚兒躍出了水面,並未在意,側過身,繼續睡去。